在YouTube的動畫世界裏,他是「伯賴」,一個以諷刺和貼地搞笑陪伴三十萬廣東話觀眾十四年的動畫角色。熒幕上的他,幽默、認叻,愛挖苦時弊;現實中的他,卻自認悲觀、收收埋埋,習慣用幽默作為保護自己的盾。從課堂上畫「十八禁」漫畫而被沒收的學生,到成為創作逾十年的動畫YouTuber,伯賴的創作路,是一場與功利心、自我懷疑和速食文化的漫長角力。他坦言從未真正克服困難,只是「被困難克服」,出片頻率愈來愈慢。
他卻從未想過放棄。「只要我一天還在出片,這個(伯賴)身份就依然存在。」他說,正是這個身份支撐着我一直堅持,而且甚至是他「生命的意義」。
伯賴,罕見和瀕臨絕種的「廣東話動畫YouTuber」,十四年前出道,在這界別簡直是始祖級人馬。十一年前憑着《學生生涯一定會遇到的十個人》爆紅,至今收穫逾一百五十萬觀看人次。他的頻道訂閱人數逾三十萬,發表了以百計的搞笑影片,帶給觀眾許多爆笑回憶,陪着許多人度過童年。即使當年的孩子長大了,伯賴仍然是他們心目中不變的偶像。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伯賴,不是來自香港,而是來自澳門。
記者相約他訪問,他要專程從澳門搭船過大海。
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創作了無數令人嘻哈絕倒短片的他,自言是一個十分悲觀的人。
滑稽言笑,苦心人。有點像他的偶像黃子華?或者活地亞倫?正如許多棟篤笑演員所想的,笑話的來源,不是來自好笑的事,而是來自悲慘的事或者來自俗世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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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課堂的「十八禁」到網上的「十四年」
伯賴的創作種子,早在教科書上發芽。伯賴小時候非常頑皮,喜歡逗人發笑,雖從未正式學畫畫,卻無師自通,擅長用畫畫來博君一粲。回想那段青春歲月,他笑言,中學時還曾在課堂上畫一些不堪入目的「十八禁」漫畫。老師「知情識趣」,沒收伯賴的作品時還以讀者身份作出評價:「你那本大作,我拜讀過了,非常之精采……不過,畫這些,最好不要在上課時畫。」同學之間爭相傳閱沒有辦法把那些變成正式的作品。」
YouTube改變了他的命運。
二○一一年,某一個下午,在朋友推波助瀾下,伯賴決定用一個下午寫好一段片稿,結果如何,先不用管,「做咗先算唔理好醜」。稿子寫好,再利用家中電腦和Windows內置的Movie Maker,配上電腦的內置咪,製作了人生第一條YouTube片,標題為《搵鬼睇Facebook》。
名為「搵鬼睇」,結果低品質網上圖片、低品質電腦錄音,配上抵死高品質搞笑內容,漸漸殺出一條「人路」,愈來愈多人收看。
伯賴的人生路,卻和創作迥然不同,大學主修應用數學、統計學及工程化學,畢業後擔任實驗室研究分析員。工作沉悶,創作細胞沉淪。大約半年後伯賴辭職,選擇同時兼任平面設計師和紐約華語電台DJ,並持續上載影片到YouTube。
離開美國後,伯賴嘗試再找DJ工作,不被錄用。他只能繼續堅持在YouTube創作,不料,一做就做了十四年。他坦言:「當你真正投入於生活與創作時,你不會預先這樣想:未來十四年,我都要一直在家裏做這件事。而是走完這段路,回頭再望,才會驚覺,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最愛黃子華 難忘的數字99999
第一條影片出爐後,他鼓起勇氣私訊當時香港知名YouTuber Ming仔,未料對方好人分享,為他帶來第一波觀眾。而真正讓他廣為人知的,是一條《學生生涯一定會遇到的十個人》的影片。當時盜片風氣盛行,影片被一個Facebook專頁盜用上載,意外地引起大量學生共鳴。雖然大部分觀看次數都貢獻給了盜片的專頁,但原片至今也累積了一百五十萬觀看次數,成了他其中一條經典影片。
伯賴的英文本名叫Brian,讀大學時,一羣香港朋友叫他做「伯賴仁」,後來簡化成「伯賴」,他因利乘便,自此開始以「伯賴」之名行走江湖。伯賴開設的一人頻道,單打獨鬥,自己寫劇本講稿,自己做動畫,自己配音,自己做後期,而且出過多個環繞不同主題的系列,包括「搵鬼」系列,更是向其偶像黃子華致敬的棟篤笑平台系列,由頻道開創至今已做了五十一集,當中最受歡迎的一集為《搵鬼睇AV》,已有超過九十萬觀看次數。
所有YouTuber都逃不過對訂閱人數的執念,伯賴很記得的一刻,來自他正在紐約做華語電台DJ插播廣告期間,他登入了自己的YouTube頻道,赫然發現,訂閱者剛好到達 99,999!「我超記得,那一刻,嘩,快要十萬了,那一刻,感覺真的好爽!」
悲觀是一把劍 幽默是一面盾
雖然頻道給人歡笑,但是給他最大感受的是人生挫折。由於父母離異,他與母親相依為命,可是,十八歲時,母親突然通知伯賴兩人要在半年內移民美國。更讓他難受的是,母親甚至要求他對從小照顧他的爺爺和奶奶保密。
這是一個有如晴天霹靂的消息,每次與母親爭論,只能換回一句虛弱無力的「為了你好」。何謂好?何謂不好?大抵就好像一個笑話,你是當中的主角,踩蕉皮跌倒,頭破血流,一點也不好笑,其他人看到,卻笑到噴飯。一切,都是相對的。
伯賴形容,母親是一位傳統和固執的家長,為了避免母親憂心,他總是報喜不報憂,從不透露自己的困難與掙扎。他認為,小時候在繃緊的家庭環境下長大,令他學會用搞笑作為一種防禦機制,透過取悅別人來逃避問題。
他認為,電腦屏幕上那個風趣有智慧的伯賴,是他內心幻想出來、一個更好玩、更受歡迎的自己。他透露,私底下的他,與那個形象相反,現實中他既悲觀,又會收收埋埋。幽默對他而言就像一面盾,用來隱藏內心的不堪和醜陋,只展示最有趣的一面讓別人喜歡自己。
正是這份悲觀視角,讓他洞悉世界之荒誕,尖銳地看待社會和許多主流意見。他對拜祭先人祈求庇佑的許多做法不以為然,「先人在世時連自己死亡都避免不了,為甚麼我們仍然相信,死去的人有能力保佑未死的人?」
伯賴早期的搞笑靈感源於生活,他每每將想到的笑話記錄下來備用。然而,隨着年紀漸長,他感覺自己對很多事情變得麻木,失去了以往的敏感度,再難找到值得分享的驚喜感。他引用黃子華的見解來比喻:「年輕時在街上看到乞丐,會憤怒控訴社會不公,長大後卻只覺得,世界本來就是有人富貴有人窮。」
「我其實挺欣賞以前的自己,沒有錢,想法很無厘頭,很不好笑,但是,那時候不需要刻意潤飾,想到就做。」差不多十一年前,伯賴曾在影片對批評者說過:「邊個話唔識就唔可以做呢?」那時算是年輕,一往無前,思想上沒有負擔。
對比十四年前的自己,他認為技術上如錄音、製作流程、組織笑點都更精良,故事結構更完整,可是,這種高品質的框架,無形中也限制了自己。這邊廂,功利和計算變得精良;那邊廂,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反而變得稀缺。
對伯賴而言,創作路上遇到最大的困難,來自內心想法。追求完美主義,反覆檢視,反而經常讓他找到瑕疵所在,以致遲遲不想發布。影片發布後,他又會陷入「患得患失」的漩渦中無法自拔。如果效果不如預期,很容易便會心灰意冷,甚至質疑自己創作的意義。
更痛苦的是,動畫製作極其耗時,每分鐘成品至少需要八小時製作,還未計前期構思、畫畫、錄音到後期剪輯等所有工序……一旦得不到預期的回報,心態就會崩潰。再加上當前社會狀態,笑話往往會闖入禁區,變成「不正確」,一失「言」成千古恨,讓創作人平添了疑慮。

沒有「伯賴」就沒有自己
伯賴坦言,他自己僅靠YouTube收入絕對無法維生,他必須同時製作與出版社合作的教材短片,賺取外快,可是,這些雜務明顯減慢了他的出片速度,導致他近年幾乎一年只出一至兩條片。
有意思的是,產量跌到這個地步,他的追隨者也沒有放棄訂閱,反而經常留言鼓勵他繼續創作,甚至仍有一班差不多五十人的頻道會員,自四年前起,每月奉獻二十五元會費支持他繼續製作短片。他開玩笑道:「你乜鬼都無,又無會員限定的影片,一年又只有兩條片,(會員)仲喺度俾緊錢,你哋係咪痴線㗎。」
伯賴說,儘管創作壓力與日俱增,年產量甚少,但他依然享受創作。「我從來沒想過放棄。」他說,因為頻道上的「伯賴」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個身份,他無法「切割」。對他而言,「伯賴」不僅是賺取收入的工具,而且代表着一種世俗以外的意義。「只要我一天還在出片,這個身份就依然存在,這就能支撐住我,甚至賦予我生命的意義。」
伯賴形容,作品能與觀眾產生共鳴依然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伯賴基本上會回覆每一條私訊,觀眾認可其作品,以及在他分享失意的事情時給他鼓勵,是他繼續創作的一大動力。他說,曾有學生在作文引用他影片中的一句話,得到老師嘉許,那句話就是:「當你追求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一些真正屬於你的東西正因此被你慢慢推遠。」該名學生其後打了一篇長文向伯賴道謝,讓伯賴深受感動:「沒想過自己無足輕重的一句話,會對別人受用。」

堅持用廣東話
其實,伯賴最初的創作初衷是想要「宣揚廣東話」,他在早期也製作了一系列廣東話教育影片。但他後來認為,與其將創作賦予沉重的責任和意義,不如專注於內容本身。他相信,只要內容做得好,自然能吸引人欣賞廣東話文化。
他堅持使用廣東話創作,原因有二:一是母語。雖然他曾於美國留學,說得一口流利英語,但他認為,用其他語言創作會產生文化隔閡,令作品失去原意;二是「不認輸」的心態,「就因為大環境對廣東話創作不算友善,才更應該堅持。」他分享,曾在美國遇到一位「ABC」(在美國出生的華人後代),他堅持要求別人以自己中文名字的英文譯音來稱呼,而非像許多人那樣另取一個西洋英文名字來迎合外國人。「作為一個ABC,一個並非完全在中文文化圈中成長的人,卻能如此堅持,這件事深深啟發了我。我希望運用同樣的邏輯,去弘揚自己的背景文化。」
伯賴與出版社的合約剛於今年完結,他希望工作稍為輕鬆後,能保持出片量,「至少一年都繼續有新作品」。他心中有很多創作想法,如《Rick and Morty》般有主線的連續動畫,但礙於工程浩大,加上現今觀眾偏好碎片化內容,與其創作方向背道而馳,因此也不敢輕易嘗試。
作為擁有約三十三萬訂閱者的廣東話YouTuber,伯賴的出片節奏顯然與這個追求速食文化的時代格格不入。照理早該被演算法淘汰的他,卻總在每一次發布新作時,有辦法召回那羣始終守候的觀眾。影片下依然穩坐以十萬計的觀看次數,留言區依舊湧現那句熟悉的驚喜:「伯賴終於出片啦!」伯賴與觀眾的關係,在今日的網上世界成為異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