棟篤笑匠歐陽萬成(Jimmy O. Yang)在紅館開騷,整個香港沸騰;兩場棟篤笑門票竟然在一分鐘之內售罄——大會旋即宣布加至五場。
現年三十七歲的歐陽萬成生於香港,十三歲移民美國洛杉磯,擅長將移民辛酸、亞裔刻板印象、父母望子成龍的成長經歷化作笑料,在美國棟篤笑界闖出一片天。除此之外,他還參演《矽谷群英》(Silicon Valley)、《我的超豪男友》(Crazy Rich Asians)、《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等多套熱門劇集,晉升荷李活知名男星。
在美國打滾多年,歐陽萬成如今名利雙收,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交不起房租、不會講英語、讓父母失望的亞裔小孩,但在他的舞台上,昔日的掙扎,依然是「淚中有笑」的主要題材。
「對我來說,棟篤笑幾乎等同自我療癒。一個人敢於在陌生觀眾前展示自己的脆弱,才是真正的強大。」歐陽萬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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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 一定要留給香港
歐陽萬成此次回港行程爆滿,除了忙於籌備紅館演出,他還要出席大小活動、接受海內外媒體訪問。專訪下午四時進行,他之前只吃了兩件蛋撻,一身疲憊,滿臉倦容。助理幫他點了外賣,他趁訪問間隙,張口咬兩下蛋治,呷一啖港式凍啡,稍事振作,又再打起精神。
二○一八年開始,他進行棟篤笑(stand-up comedy)大型巡演,至今已推出《How to American》、《Good Deal》、《Guess How Much?》和《Big & Tall》四個主題,足跡遍及美國、英國、澳洲等地。此次於紅館上演棟篤笑《Live in Hong Kong》,是他進軍亞洲舞台的首站。
「我的經紀人給了很多建議,他說揀澳門、新加坡都可以。但如果這是我在亞洲的第一場騷,我一定要在香港。香港的第一場騷,我一定要在紅館。這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因為我是香港人,從小在這裏長大,很想回饋香港粉絲。」歐陽萬成說。
過去二十多年,他偶爾因工作、探親回港,不過大部分時間,來去匆匆。這一次來香港首演棟篤笑,也是他第一次可以好好在香港街頭走走。他在社交媒體記錄了這段時間的生活日常,先去了茶樓食燒賣、鳳爪,接着跑到赤柱看龍舟,然後去了上環文華里,請老師傅刻了一個中文名字圖章。「香港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是我的家。回來坐坐地鐵,感覺很好,去哪裏都方便,而且一回來,不期然就會想食牛腩和燒鵝瀨,這些東西在美國唐人街吃不到。」歐陽萬成補充說,除了食物,香港的電影和文化都給他留下了非常深遠的影響。
歐陽萬成自言知道他在香港有一些粉絲,但沒有想到頭兩場門票瞬間銷售一空,不得不臨時加至五場,對粉絲的熱情頗有點受寵若驚。
走在香港街頭,歐陽萬成也不時被粉絲認出,還向他喊道他棟篤笑中的標誌性笑梗—「Jimmy ah」(模仿爸爸用中式英語叫他)、「Guess How Much?」(模仿媽媽每次買到便宜貨品的口頭禪)。香港不少觀眾可能對家中長輩「估吓幾錢」情景頗有共鳴,每當歐陽萬成媽媽購物完回家,總是雀躍地讓他猜價錢,如果兒子猜得比實際價格高,媽媽才覺得買得抵,更加開心。
父母的言行,經常成為歐陽萬成的笑料來源。他曾自嘲,成長於典型亞裔家庭—從小被送去學乒乓球和小提琴,數學成績很好,甚至他的中文名歐陽萬成,代表「一萬次成功」,都是亞洲父母望子成龍的典型例證。他爸爸幫自己改了個英文名Richard,是因為「想變得rich(有錢)」。

一連串笑料盛載一大堆辛酸
舞台上的歐陽萬成講得輕鬆,但笑料背後,埋藏着許多掙扎歲月。事實上在父母層層期望的壓力之下成長,歐陽萬成那段生活,過得並不輕鬆。
父母當初移民,本來就是希望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從事高薪和穩定工作。他一直不想讓父母失望,中學就讀名校比華利山高中,大學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經濟系,先後到過花旗美邦、摩根士丹利等知名金融機構實習。「待遇好好,可是我總覺得不對勁。」他內心更渴望做一些充滿創意的工作。
學校的生活,也是一言難盡。十三歲從香港到美國,感覺就像到了第二個星球。當時英語不流利,遑論懂得日常俚語。上學第一天,同學打招呼:「What’s up?」他聞言即抬頭望向天花板,以為對方問上面有甚麼東西。亞裔面孔,配上瘦削身材,在學校遇過無數次冷落和嘲笑。他承認,一直到二十多歲,仍然覺得自己是「外國人」。
無論在學校,還是家裏,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直到他終於遇上棟篤笑。
那天,他走進當地一間小型棟篤笑俱樂部,那裏設有「開放咪」(open mic),可以開放讓所有人上台講棟篤笑。他那時廿一歲,之前從未講過棟篤笑,但覺得自己也許可以講一些在學校的糗事和一些黃色笑話,於是花了五美元報名。

愈古怪愈能獲得大家接納
人生第一次棟篤笑表演結束,「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笑」。開放咪完結後,棟篤笑演員們三五成羣談論起彼此剛才的表現。歐陽萬成原本以為無人會在意他這個新手,不料,一個棟篤笑演員主動走到他面前,分析他剛才的表演,並給了他一些改進的建議。
「格格不入」的人,一下子,走進一個可以包容所有「格格不入」的地方。「我感覺自己被接納了。」
在這個小小的棟篤笑俱樂部,不同背景的棟篤笑演員聚在一起,有黑人、白人、亞裔、拉丁裔,各適「其色」,有土生土長的美國人,也有移民,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有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基本上就是一個難以把人明確分類的世界。歐陽萬成曾在自傳《How to American》提到這個地方:「這是唯一一個地方,你愈古怪,別人就愈會覺得你有趣。無論身材高矮,或者膚色差異,只要你夠好笑,就能被接納。」
他後來認識到知名喜劇導師Sean Kelly,他鼓勵歐陽萬成在舞台上展現真實的自己。「一開始我講很多黃色笑話,但他說我的經歷很獨特,叫我講多些自己的東西,這對我影響很大。我現在認為每個人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只是你肯不肯講出來,或者是否願意在別人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歐陽萬成說。
他分享身為亞裔移民如何難以融入社會,自己父母如何不理解自己,也講外界對亞裔的刻板印象,明明是一把把辛酸淚,偏偏引得哄堂大笑。「棟篤笑舞台,你每說一句話,台下反應都是即時的。他們笑,就代表他們理解你。這對我來說非常『療癒』(therapeutic)。」

「爸爸覺得我瘋了!」
大學畢業後,爸爸給他安排金融圈的工作,但他拒絕了,因為他已經找到了真正能讓自己感到踏實的地方。他承認家教很嚴,面對爸爸,從不駁嘴,但他默默堅持做自己想做的演藝事業,這就是他反抗的方式。
下定決心之後,他幾乎每晚都去不同的棟篤笑俱樂部講「開放咪」,一遍遍打磨笑話和表演功力。那時一個月收入只有兩百美元,部分花在開車前往演出場地的汽油費,餘下的錢不多,還要拿來上表演課,結果連房租也無法負擔。為了維持生計,他做過Uber司機,做過二手汽車銷售員,也做過脫衣舞俱樂部的DJ。那段時間,他的職業百變,只有兩樣東西不變,一是棟篤笑,一是持續參加荷李活電影試鏡。
「爸爸覺得我瘋了,覺得我會淪為露宿者,無家可歸。不過我覺得,讓父母失望幾年,總好過讓自己失望一輩子。」歐陽萬成說。
一個人,一支咪,一份堅持,歐陽萬成從名不經傳的小型酒吧,登上拉斯維加斯美高梅大酒店的喜劇俱樂部舞台。他的演藝之路漸有起色,二○一四年在HBO喜劇《矽谷群英》中飾演帶濃厚口音的中國工程師「靳陽」,成功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之後在《我的超豪男友》成功演繹一名浮誇至極的土豪,去年更在美劇《內景唐人街》擔正男主角。
父母一方面擔心歐陽萬成追夢不成,最後淪為乞丐,一方面發現自己竟然長期成為兒子棟篤笑的笑料,也有點耿耿於懷。「你現在說笑話,把我也說進去了?」歐陽萬成媽媽一次忍不住投訴。但是隨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歐陽萬成表演愈來愈受觀眾歡迎,很多親戚看過表演,紛紛打電話向歐陽萬成父母道賀,父母當初「冷處理」的態度終於有所改變。
「媽媽現在反而有點驕傲,她會說,你最好笑的笑話Guess How Much,不都是我講的嘛。」至於曾任經濟分析師的爸爸,原來年輕時也有過演藝夢,他在那個年代基於各種考慮放棄了,想不到的是,人生兜了個圈,演藝夢由兒子繼承,而且,因為歐陽萬成的名氣,歐陽爸爸也得到機會,一嘗到荷李活試鏡拍戲的滋味。
台上經常拿父母說笑,台下卻十分孝順。每次說到父母,歐陽萬成的眼神都會變得溫柔:「其實當年堅持做棟篤笑,讓父母擔心,我自己也難過,因為我都想孝順,都想令父母開心。他們擔心是對的,因為十多年前,在美國的電視屏幕上看不見甚麼亞洲人。當時真的好難,希望現在可以補償他們。」頓了一頓,歐陽萬成打趣說:「雖然沒法好像父母所想的,做到『一萬次成功』,但是,現在我至少可以說,我做到了幾百次。」

笑我的困境即是明白我的困境
棟篤笑被視為冒犯的藝術,歐陽萬成演出,冒犯得最多的卻是他自己。當自己的血淚史,被觀眾肆無忌憚地嘲笑,笑料的主人翁,內心是甚麼滋味?
「我不會覺得不舒服。我認識的每一位傑出藝術家,都經歷過某種掙扎。我曾經付不起房租,沒錢買食物,也不會講英語,這些經歷幫我扮演不同角色,也幫我講好自己故事。我談論自己的掙扎,人們感同身受,他們會覺得被看見,繼而得到安慰。他們可能會想:『噢,我的天!我也經歷過同樣的掙扎,但沒關係,他也經歷過。』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歐陽萬成說。
「如果一個人很有自信,就能拿自己開玩笑。相反,那些不太自信的人,你開他玩笑,他就會生氣。我覺得敢於在陌生觀眾面前講出自己的脆弱,才是真正的強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