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次入圍曼布克獎候選名單,歐大旭今年二月出版的新小說《The South》近月再入選長名單。二月出版後迫不及待開卷,這部展開其宏大寫作計劃四部曲系列之首的序曲,訴說一個馬來西亞華人家庭的故事,交織在城鄉矛盾、氣候變化,與重創馬來西亞及鄰國的亞洲金融危機之中,私密記憶與公共事件碰撞,個人命運與國家高速現代化經濟困境扣連。小說聚焦兩個階級迥異的男孩Jay和Chuan在步入成年、準備逃脫原生家庭前一段銘記刻骨的回憶,一個炎熱乾旱的夏暑,在汗水漫漶之際,漸次湧現含蓄而炙烈的情慾,卻也散落淡淡哀愁。
小說開篇便把讀者浸潤至身體的悸動與觸感中。來自兩個家庭的年輕世代,在一片叢林中渴盼時間緩緩延長,把瞬間拉長至兩分鐘,幾小時,甚至一整天,此時以第三人稱敘述的敘事者忽然切換至第一人稱,彷彿是長大後的主角Jay在回溯這段回憶時問:「但在那個年紀,他們誰又真正懂得時間?」即便當下強烈深陷每分每秒,但流經時間長河後,曾經綿密的濃度必將淡化、遺忘,回憶時僅能以字詞試圖捕捉,卻不可能完整複述。敘事者始終敏銳地意識到,過去的那個自己經已死去。
除了時間,對記憶的執迷似乎也是小說核心之一。The South敘事點遊弋在過去與現在、第三人稱與第一人稱間,切換時卻毫不突兀,那更像是一個人竭力把過去經歷呈現,並置在現時當下,藉以棲居於一連串綿延的時刻之中。主角Jay生長在馬華中產家庭,祖父輩自中國廣東遷至馬來西亞,父親是一名嚴厲且脾氣暴躁的教師,母親比父親小許多年;這個累積了財富的家庭,成員相處間充滿暗湧,形成家中緊張氣氛。小說描繪一九九○年代一個夏暑,Jay與父母及兩個姊姊因母親繼承了祖父一幅世代相傳卻無以為繼的荒瘠農地,決定一同從吉隆坡的家,南下前往當地度假。
到訪國境之南,到訪這片長年由祖父私生子Fong管理卻無擁有權的農地,見證其曾經豐腴如今卻因氣候變化,持續乾旱,焦枯失收,河流被有毒廢料污染,但此行讓年輕一代的Jay與Fong的兒子Chuan相遇。兩者階級背景及教育水平全然不同,生性粗野的Chuan拼命在便利店工作,渴望某天能逃離這死氣沉沉的小鎮,到對岸較富裕的新加坡工作。
小說正圍繞那段南方日子,二人深入農場腹地、在湖中游泳、到夜市吃飯,沉靜質樸的文字寫出種種細膩感官,儘管外間時局動盪,卻帶着快樂氣息。私密記憶並置在那陣時不知道的外間困窘—譬如Jay在吉隆坡一些同班同學忽然消失,金融危機使好些家庭無法負擔首都開支,要搬到鄉間。那個Jay渴望恆久停留、夢一般的南方暑假,以及Fong一生守着的農地,也同樣因Jay父母的決定,面臨結束或被棄捨危機。歐大旭描寫這兩個家庭、一對年輕戀人與周遭環境時,巧妙地反映這些代際與階級矛盾。
作為香港讀者,讀到某些部分特別感親切,例如角色突如吐出半句廣東話sai lo, sai lo(細路),或提及張學友、張國榮的時候。歐大旭在訪問中曾提及他最初想寫的是一部八百頁的家族史詩,一部關於華人移民家庭、跨越一段時間的長篇巨著。但後來他決定放棄這計劃,原因是他自己也不再有閱讀這類書的欲望,他形容此類書相當「陽剛氣過剩(hyper-masculine)」,敘事視角隱含權威主張,假設人理解那時期發生的一切。歐大旭想顛覆這種對史詩「自上而下」的理解,轉而「自下而上」建構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