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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明星不再住在這裏

專欄
2024.09.27
撰文:林奕華

20240917_2-%e8%a4%87%e8%a3%bd20240917_1-%e8%a4%87%e8%a3%bd導演雖好,也要明星扶持。

這是商業電影的金科玉律,在這一點上,無分行內行外,因為底牌之於輸蠃,根本也在牌面上:一部電影有沒有明星高照,便能看出導演是禍是福。

明星要有明星的命,導演更要有明星的命。楚原便是「好醜命生成」的表表。

父親張活游是華南三大影帝之一,不怪他也曾粉墨登場,在自己執導的《可憐天下父母心》(一九六○),與父親同塲,卻扮演別人的兒子,戲分雖少,但絕非過鏡的路人,在他尚未化身「白頭佬」和如來佛祖的一九六○年,他把一張悲情的臉孔,寫成有血有淚的一頁香港電影史。

楚原的「自知之明」,在於深諳明星命不等於明星相。果然,後來被他重用的男主角們,位位玉樹臨風。六十年代有影迷王子是謝賢,七十年代轉投邵氏,先與狄龍投緣,後又慧眼識了爾冬陞。

玉面金剛們並不屬楚原專有,惟是經他打造,無不在集體回憶刻下個人標記。《黑玫瑰》(一九六五)與 《黑玫瑰與黑玫瑰》(一九六六)的保險公司特查員張敏夫亦正亦邪,來到了第三集《紅花俠盜》(一九六七),更是撲朔迷離的身份,讓扮演他的謝賢的魅力大幅提升。

張徹愛將狄龍破天荒與楚原合作,也是從憨厚轉向花弗,但《楚留香》(一九七七)系列不是終極任務,改演靈感來自奇連.伊士活西部牛仔的獨行俠客,他便是傅紅雪。滄桑感從面到裏,他便是李尋歡。

雖說《三少爺的劍》(一九七七)讓爾冬陛一炮而紅,其實楚原早以反派角色讓他在《白玉老虎》(一九七七)中考牌。

忽發奇想,假如時光大兜亂,謝賢可以演楚留香,狄龍是不是也可以演張敏夫?若給爾冬陞配上蕭芳芳,誰說他不可以是《冬戀》(一九六七)中謝賢飾演的詹其?

因而,詹其的摯友雄傑——紈袴子弟,傾家蕩產,把人生輸了給上癮的悲劇人物,誰說只有龍剛勝任?龍剛與謝賢,一個白天一個黑夜,顯得游走於二人之間的蕭芳芳至情至性,假若龍剛換了爾冬陞,會不會更讓人扼腕嘆息?

又或,爾冬陞是詹其,楚原是雄傑,《冬戀》會不會一樣是《冬戀》?如果悲情後來成了楚原的戲路。

「命中」注定,出身明星世家,與新進明星一起成長,娶的是女明星,楚原最懂甚麼人該搭甚麼人。楷模就在眼前,父親張活游跟誰配戲,都登對不過合作有素的白燕。

在楚原師父之一吳回導演的《長生塔》(一九五五)裏,有一場丈夫得悉妻子有孕,張活游蹲在牀前慰問,體己話進了她的心坎,那是我見過最幸福的白燕。九年後,把《長生塔》「翻拍」成《瘋婦》(一九六四),楚原接下白燕息影代表作的導演之棒,以三十之齡,挑戰只許成功,不能失敗。

十六歲出道,四十四歲「掛靴」,白燕演過的電影幾近三百部。何況《瘋婦》的男主角也是張活游。老搭檔在鏡頭前最後一次「交手」,紀念意義和價值,盡押在一句話上:虎父無犬子。

演員在片中即便傾盡所有,卻也得導演「有戲」交她發揮。自詡希治閣影迷的楚原,沒有把《瘋婦》拍成苦情文藝片,反而善用白燕炯炯有神的雙目,略顯富態卻元神在在的成熟美,把本來「善人被人欺」的傳統戲碼,變成讓大眾與女主角同步經歷一次次驚魂未定。

甫開場,便是在老太爺盧敦面前把手伸進「和合籃」,祈求在金童玉女的人偶中摸得「金童」。「四代同堂」的橫匾儼如壓頂泰山,孫媳婦白燕的手朝是男是女緩緩前進,吉凶未卜的畫面敎人心跳加速。

雖然一「摸」得男,老太爺又出難題,是夜必得偷來「男鞋」一雙,才證明孕婦真有「男孩」命。下一場張活游惺忪間赫見房裏少了她卻多了一個「他」,原來是白燕喬裝打扮,準備往男丁房中盜鞋。

「偷」也好,「摸」也好,扣人心弦在於高潮戲此起彼伏。雖說男女主角加起來年齡已經近百,但是楚原做到戲劇性與娛樂性兼備,全賴意念與能量同等旺盛。就是這樣,白燕的Legacy 得以劃上完美句號。鞠躬退場的同時又讓人眼前一亮 ——有甚麼比意猶未盡,更能成就久長的懷念?

「白燕息影依依不捨」,報道的標題是定局已成,內文卻留下不止一條尾巴。「白燕息影之說,虛傳已久,其間,『告別』之作迭出,欲罷不能之勢,不免使人懷疑,這傳說以宣傳的成分居多。至此白燕不能無所表示,便於《瘋婦》開鏡之日,開了個小型招待會,開誠布公一番,她是決意不演戲了,但她還要嘗試編劇,還想做導演,還希望組織個話劇團玩玩,還可以替電影界培育幾個新人。她的老搭檔張活游在會上有句解嘲的話,他說,她是『退而不休』,『休而不退』,是不甘心於就此告別。」

惟《瘋婦》之後,銀幕上再無白燕。游說她重出熒幕又屢敗屢試者大有人在,到底從未成功。而楚原也沒再為第二位巨星導過「天鵝之歌」。

倒是「復出」有一部。官方刊物《南國電影》一九七二年九月號寫:「闊別影壇逾兩年之久的『影迷公主』陳寶珠,八月十日冒雨驅車到九龍清水灣畔的邵氏影城,重返水銀燈下,參加主演楚原導演的新片《壁虎》(一九七二)。」

楚原電影回顧展辦「楚原電影: reThink & 再讀」, 其中一課主打「明星學」。縱然隨大製片廠制度成為過去,「明星不再住在這裏」,但作為「神話」,它還是會復興:後繼楚原有人的,是王家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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