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Terrywpk
一年前，阿米第一次把九十歲的媽媽送往西灣河的照顧者中心接受暫顧服務後，面對多年來從未體驗過的三小時自由，茫然在公園默坐，像一尾被放生後反而感到迷失的魚。因為這十年來，廿四小時照顧着行動不良、患上認知障礙症的媽媽，她眼中只有媽媽，幾乎忘掉自己獨特的個性與愛好，稜角與觸感。
今天的阿米，把媽媽送往中心後，要學的事物多得數不清——游泳、學畫畫、品茶、健身運動……這些活動背後，由賽馬會護老導航照顧者支援計劃轄下的照顧者中心連結多個社區商戶及持份者所促成，致力為不同階層、不同背景的照顧者，提供遍及生活各層面的協助、支援。
「我變了自由的小鳥呀，從來都未試過咁自由。」阿米笑着把雙手比擬成一隻騰飛的小鳥，手掌舞動如拍起一雙翼。可以放心飛翔，其實是因為可以停駐—在社區裏，照顧者中心跟鄰里、街坊小店、熱心人士，一起結成一張穩固的網，成為供照顧者倚靠的枝頭。
位於西灣河的賽馬會照顧者中心，一整片落地大窗前，草木盆栽扶疏有致，綠意盎然。阿米站在媽媽旁邊，握着她的手，投向媽媽的眼神既溫柔也自豪，像看着被自己料理得油亮豐腴的盆栽。
「我老媽子被我養得愈來愈靚，愈來愈精神，一粒藥也不用食，連精神科醫生都話佢情況穩定（即認知障礙症病情），話我可以出本書啦。」性格爽直的阿米，說話表情、用語都生動豐富，讓聽者不時被逗笑—即使糖衣所包裹的，不盡是甜美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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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照顧嚐盡苦樂
今天，年邁的媽媽有足夠肌力可以提起茶壺倒茶，可以笑、回答對話、表達自己，中心社工都說，這反映了阿米貼心照顧的成效。為照顧媽媽，她自學香薰、糖尿病治療、不同果汁效用、安撫情緒方式、經絡按摩等等，至今一直堅持每晚幫媽媽作頭部按摩。
但原來，阿米以前從來不是照顧者：「我隻手從來不拿任何東西的。我是一個被照顧的人！我行路行最後，考試考尾二我就滿足了……」如果她可以，阿米但願成為石頭上的青苔，陽光一曬，身子一暖，她就快樂了。但她甜蜜地說：「但我喜歡她，所以我擔得起，我願意。」她雙眼瞪圓，生動地形容她幫媽媽洗完澡穿上浴袍後媽媽一臉甜笑的表情：「你做得啱的時候呢，她會回饋你，她會對住你笑得好甜㗎！」
十年前，八十六歲的媽媽跌倒後行動不良，扶着鐵閘，不捨地目送阿米離家上班。阿米已出門，巴士已在眼前，但她不敵內心煎熬，最終還是頭也不回衝回家中。自此，照顧媽媽就成為阿米的全職工作。阿米從未考慮聘請外傭幫忙，一來是經濟原因；二來是她覺得外傭多只能按指令工作，不夠貼心。而且阿米初時認為自己尚頂得住，於是並未申請日託或安老院服務，兩母女於是一起共同經歷苦樂共存的十年—媽媽狀況尚可時，兩人每天出遊，搭車遊遍港九新界、城市與郊野。但隨着媽媽在四年前再度跌倒，及後出現認知障礙徵狀，身體變弱，精神狀況也轉差，半夜十幾分鐘就醒一次，回想當時的生活，她說：「基本上我是全天候不得休息。」
生理心理亮紅燈 方明白需照顧自己
然而，即使阿米甘願扛起二十四小時無間斷的照顧重擔，也有吃不消的時候。阿米因推輪椅用力不當，患上椎間盤突出，後來更出現急性青光眼。一天早上，她頭暈目眩。腦內世界天旋地轉，仍堅持在家裏爬來爬去，扶持媽媽上廁所、為她煮食。以往，阿米常覺得做照顧者「得閒死但唔得閒病」，但忽爾她就明白，若她不照看自己，她真的可能會死，那時就更不可能照顧媽媽了。
開始照顧媽媽後，阿米從來沒有哭過。但她記得，有段時間自己身體出現問題、媽媽情況又正在惡化，約一星期一次，她的內心有另一個自己，老是想繃出來。「她好想哭，好想走出來，我覺得我已經極限啦，因為以前未試過。但我只可以把她按住，把她收返入去。」直至一年前，經為阿米母親提供上門照顧服務的社福機構介紹，她初次到賽馬會護老導航照顧者支援計劃轄下位於西灣河的照顧者中心，接受暫顧及照顧歷程規劃服務、社工的情緒支援，又參與照顧者專屬的課程與工作坊，得以喘一口氣，那個想哭的自己彷彿已消隱。
畫廊習畫 滋養心靈
把媽媽安放好，交由中心日間照顧員暫顧後，阿米就放心地當上「自由的小鳥」。她在中心報名參加不少工作坊，如茶藝、讀書會、畫畫、健身運動，慢慢尋回自己。這些活動背後，由賽馬會照顧者中心連結多個社區商戶及持份者所促成。中心主動連繫附近的WaterfallFitness，請他們為照顧者遇到的身體與痛症問題，提供三節免費又具針對性的健身課程。阿米椎間盤的問題，正正因核心肌肉不夠壯實，健身課堂正好教她作出相應鍛鍊。
另外教阿米感深刻的，是在距照顧者中心僅一分鐘步程的畫廊暨私房餐廳梓桐堂，跟其創辦人、香港著名陶藝家李梓良（Terence）學習繪畫。
阿米以前也曾跟老師學畫，但她覺得Terence的教法有其獨特之處，直打入她心坎裏去。採訪當天，Terence也有指導阿米畫畫：「吸、呼！一呼呢，就一次過把線條畫出來。」阿米說：「我每次畫畫，都覺得很進入，進入後再出來已經好像另一個空間。而且你真的覺得拿了東西走，不單單是玩那麼簡單，而是滋養你的心靈了。」
美醜非目的 教畫也教心法
Terence作為照顧者中心的「鄰居」，除參與教班外，也送上畫作予中心作裝幀。他教這班照顧者前，從中心了解到這班學員需要的是抒發壓力情緒，也希望可以互相社交、認識，而不一定是力臻完美。因此他特地選了容易控制的水彩或者乾粉彩作繪畫顏料。「好多時候physical的事情可以幫到他們紓壓，就像你不用打自己一身、或者揼牆，你畫畫也可大力點都無問題，總之不要傷害自己和他人就好了。」Terence說。
在Terence為照顧者上的其中一節課上，其中一名年輕學員一邊畫，一邊哭了出來。她說照顧父母的壓力，讓她覺得好辛苦。他鼓勵她繼續畫下去，她就問，「是不是一定要畫這些（指着花瓶）？」Terence就說：「不一定啊，你畫甚麼都可以。」於是該學員就用上不同顏色，亂七八糟地在畫紙上自由發揮。Terence說：「我不要求他們畫一張美麗的畫，但我要求他們畫一張真的畫。甚麼是『真』？就是將他入面的情緒表達出來。」
Terence的父母九十多歲，現主力由他姐姐照顧。他認為，其實我們每一人的人生中，既是照顧者，也是被照顧者，在當中有學習也有教導，我們都是共同體。所以，作為社區一分子，他很樂意參與照顧者中心的計劃，盡一分力，「（照顧者中心）可以帶動、凝聚整個社區的energy，希望更多有資源的持份者也可出一分力。」
中心的項目主任、社工陳嘉偉（Kelvin）也指，他成為社工的初心是希望讓所有人都明白，人人都有機會成為照顧者；但同時希望大家不要害怕成為照顧者。「或者你會擔心資源未必滿足到自己，好多迷失跟擔心、處理不了的壓力，我們中心作為一個服務中心，正正就是幫助照顧者轉介及連結資源、規劃未來照顧歷程、提供情緒支援及服務的地方。」
及早了解照顧階段 助計劃未來
Kelvin記得阿米初到中心時，狀態不算太好，因她當時為未能幫媽媽選擇合適的服務而感苦惱。中心社工先跟阿米「傾下偈」，除了解她面對的困境外，也鼓勵她表達及抒發感受，想她回歸自我照顧。「我們先由危機事件應對開始，處理問題，然後請她講一大堆擔心、焦慮，期間我們會肯定她的努力，跟她解釋其實她為照顧媽媽作了周詳的計劃。」
下一步，就是讓照顧者及早了解不同照顧階段要面對的狀況。中心因此設有照顧歷程規劃服務，希望協助他們認識長者未來可能面對的退化，早早未雨綢繆。「例如是認知障礙症，要讓他們知道長者最壞狀態是需要餵食、不能自理，但這個階段，可以幫助他們機能退化上減慢一些，一些功能可現在加強培訓，讓他未來面對這個過程，有心理準備。」
阿米也表示，可以預知媽媽未來可能狀況，對她而言是「最大的安樂」——「有一個心理預備是很重要的，不要殺過來的時候，那時候你再面對，太驚慌了。」中心除了跟阿米一起計劃未來，連結社會資源及服務外，亦有邀請不同界別的專業人士教導照顧者關於傷口護理及吞咽困難的注意事項等，提升他們照顧的能力與技巧。
Kelvin亦指，中心為照顧者舉辦不同類型的活動，如品茶、畫畫班、讀書會等等，目的為幫助他們重拾生活趣味。「我想他們（照顧者）知道，原來我都可以有生活品味，原來我的生活不止得照顧者的角色。如果照顧者長年困獸鬥，空間沒有變化，情緒壓力一爆就會互相發洩。」Kelvin說。不過，他認為讓照顧者們最安心的是，中心提供了一個讓他們得以休息、被聆聽及得到支持的空間。「他有需要的時候，他隨時在這裏找到可支援他的人，他知道有疑問的話，在這裏一定得到解答。」Kelvin說。
為讓照顧者擁有專屬的一站式服務，香港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於二〇二三年撥款逾二億九千萬元策劃和捐助「賽馬會護老導航照顧者支援計劃」，於多區設立以照顧者為本的支援中心。十間賽馬會照顧者中心現已全部啟用，目標在五年內服務逾二萬九千名照顧者和一萬三千名有需要長者，提升社會對照顧者的關注。
結連社區 全方位發掘照顧者
中心得以舉辦種類繁多的活動與課程，有賴社區夥伴們同行參與，例如前文提及為照顧者舉辦健身班的WaterfallFitness，以及跟中心位於同一街道的「鄰居」—畫廊暨私房菜餐廳梓桐堂。
Kelvin感激像Terence這樣的「鄰居」，以一己之長仗義幫忙，讓照顧者中心得以擴展。「其實除了中心之外，應該整個社區都可以成為照顧者的減壓空間。所以他們（指Terence及其他參與中心計劃的商戶）其實擴展了我們的中心空間。」目前，位於西灣河的賽馬會照顧者中心，是港島唯一一間照顧者中心；但Kelvin指，中心透過與不同商戶及其他社區組織的結連、合作，讓中心的服務範圍及合作網絡，由西灣河，擴展至東區、甚至整個港島。
織起緊密的社區網絡，對中心來說，是拓展服務對象的重要方式。「就算我們宣傳、擺街站去主動接觸照顧者，總會有一些在『窿窿喇喇』嘅朋友都要靠商戶互相介紹認識。始終每人的生活軌跡不同，像是有人會常去藥房、有人會常去餐廳。」Kelvin說。
除梓桐堂及WaterfallFitness，中心亦有跟社區的僱傭中心、餐廳、食品雜貨店等結連，令商戶們提高對照顧者的需要的認知。比如說，區內一間售賣日式食品的商店，在跟中心交流後，會主動為客人推介有吞嚥問題長者也可食用的零食。
「我們中心是做第一波（工作），在社區深耕細作，希望在每個商戶之間種下種子，告訴大家我們希望在社區有更多對照顧者生活與壓力的支援。當種子萌芽的時候，他們就會自己發起對照顧者的關注，多點問候、聊天、關心，就這樣織起一個關愛的網絡。」Kelvin說。
教育社區 輪椅背後的人也需關注
賽馬會護老導航照顧者支援計劃下的照顧者中心在粉嶺區也同樣主動觸及社區，於去年十月舉行的「照顧者月」跟多間商戶合作，為中心的照顧者會員提供各種折扣優惠，如中醫、餐廳、眼鏡店等等。中心的服務督導葉藹樺（Cora）說，許多商戶樂意為長者等弱勢社羣提供優惠，但卻未必意識到照顧者的需要。「但是我們也要讓他知道，要給予關注的，其實不止是長者，也是在他旁邊的那一位；不止是坐在輪椅上的人，也是推着輪椅的人。」她相信，當這些商戶們加深對照顧者的認識後，可以幫助中心識別潛在的服務對象，主動轉介，讓更多人認識照顧者中心及相關服務。
在粉嶺設有兩間分店的安健中醫，是積極跟照顧者中心合作的商戶之一。安健中醫創辦人Sunny分享道，早前有診所熟客的太太突然中風，該客人絕望得連「神打」也放手一試，希望能醫好太太。Sunny猶記得他有多茫然失措。
「我自己本身也沒有意識到照顧者這個羣體。老實講，這個熟客的太太中風後，我們都關注她的病情，直至我接觸了照顧者中心後，才明白他作為丈夫、照顧者，其實都有好大的需求。」Sunny說。
中心社工龐嘉妍（Carman）指，安健中醫積極與照顧者中心合作，除了於照顧者月期間為中心會員提供免診金優惠，更不時派出中醫到中心主講有關治理失眠、養生湯水等講座，為會員即席提供免費耳穴貼治療等，廣受基層照顧者歡迎。
為宣傳照顧者中心，Sunny更在店面貼海報、又幫忙派發中心贈予照顧者的按摩器禮物。「我覺得最慘的是，照顧者不知道他們有人關心，社會上有support及資源。我想他們知道，他們一直也有人關注，有人支持的。」
作為商人，Sunny認為，商戶與社區之間的關係可以是互惠互利的。「當社區或街坊見到，我們基於初心做這件事，出一分力去幫助社區有需要的人的時候，其實他們都會對我們有了信任。當他有需要的時候，也會首先想起我們。」他說。
「一個照顧者友善社區，其實應該是有機及持續的。」Cora說。「商戶提供折扣，只是第一步，會不會在了解照顧者的需要後，他們都會想自己怎樣做可參與更多？」她舉例道，商店可考慮貢獻更多，如主動為照顧者提供空間擺放枴杖或輪椅等等。「其實這也是吸引顧客回頭光顧的原因。我覺得是一個教育過程，大家都一起幫忙推動一個照顧者友善社區所需的條件。」
阿米至今仍然是中心的「常客」，參加讓她放鬆的活動，笑說她這個人本身就好喜歡「歎」。「每次來到這裏，我都覺得學到新的東西，進入了心靈好好安放，可以真的休息、放鬆。出來（中心）後都像是一個不同的人。」她說。
「原來自由的感覺是這樣的！我自由得隔籬嗰個都妒忌我，叫我唔好咁得戚！」阿米開朗地笑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