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香港影視作品裏,很多上一輩父親的形象都頗負面。從《年少日記》的中產爸爸偏心又虐打兒子,到《破.地獄》的固執祖師爺重男輕女、不懂表達愛,種種批判背後,也側見社會對父親形象的反省。
「這一代的爸爸都在經歷一個挺困惑的時候。」專責提供男士支援服務的香港明愛賽馬會思達計劃社工黃大傑說,這代年輕爸爸很多都清楚知道不能重複上一輩的做法,但知道不應該做甚麼,不代表知道可以做甚麼;他們小時候缺乏榜樣,得摸索出自己的路;很多男性可能連面對自己的感受也覺陌生,要學懂得表達愛、回應孩子和太太的情感,更需要摸索和學習。
但迷惘並不阻礙學習,有時更是成長的契機。新一代爸爸在如何學做人老豆?爸爸和丈夫的身份如何促使人成長?今年父親節,來看看兩位新世代爸爸如何突破傳統社會對男性的定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爸爸」、與太太共同進步的神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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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了力 卻仍未夠盡力」的爸爸
育兒的迷惘,有三名子女的八十後爸爸熙(化名)也經歷過。《虎毒不》裏,談善言飾演的新手媽媽對丈夫喊說:「BB你都有份㗎,為甚麼是『幫我手』?」曾是熙的現實寫照。
生下大兒子之初,兼顧較多家務的太太曾抱怨:「我都要返工,但點解放工啲嘢全部都係我嘅?」「點解總係我派task俾你,我派完你還要嫌我派得遲、指示不夠清晰?你可以做返自己manager㗎嘛。」
熙的大兒子患唐氏綜合症,需要更多照顧。那是熙一段工作壓力很大的日子,跟太太亦常有磨擦。「苦瓜乾咁嘅樣」是熙那時做家務時的常態。

對熙來說,為人父是一件沒先例可參考的事。他的原生家庭複雜,小時候父母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人在,心也不在。當父親後,熙不想重複當年父親的老路。他去上課學怎樣換尿片,怎樣替做完手術的早產嬰兒洗澡。每一步他都希望多做一點。眼見當時收入比自己高的太太仍兼顧家務,他更自覺沒有不分擔的理由。
只是三個小孩接續出生後,即使家裏有聘外傭,但各有全職工作的熙和太太,仍須把日程排得滿滿。兩人早上被孩子哭鬧聲叫醒,餵孩子吃早餐、洗澡、陪覆診,放工回來後看功課、簽通告,至小孩睡着後才能稍息,又得掙扎是否再晚睡一點來換「me time」。熙那段日子太忙累,連跟太太傾談也少了,遑論拍拖。
承認脆弱 同時展現柔軟的心
與傳統華人爸爸相比,熙自覺已盡力,心裏免不了埋怨「我做凸咗好多啦」。熙的比較不是沒根據,據統計處二○一五年調查,三成半(34.6%)香港已婚男性分擔的家務為零,而分擔家務超過四成的受訪已婚男性則只得25%。
即使自以為進步了,但原來心底仍是會不經意跟自己並不認同的傳統「大男人」比較;即使想學,但還是會體現男性在社教化下成長的弱項。那段日子,熙意識到自己的糾結,也意識到情緒累積下去不好,他開始找社工求助,梳理原生家庭的糾結,也開始有意識要跟太太好好對話。

熙回頭看,改變是逐步來的。他後來明白太太的「指責」背後,不過是對公平的渴望,其中也帶着太太的願景,太太享受跟自己一起為家裏事情奮鬥。他開始想發自內心的去回應這份邀請。他曾在天主教會的告解室和社工室裏,觸碰到自己的脆弱,發現原來即使承認脆弱及錯誤還是會有人接住自己。心柔軟下來後,熙跟太太認錯,換來太太也哭着跟自己道歉。事情開始不一樣。
男人內心有個「好爸爸」
熙本職是IT人,現時他把家務都放進了電子系統。他電子日程排滿自己、孩子和太太的事,電子筆記亦記下大兒子的醫療史、孩子衣衫放哪個衣櫃裏等記錄。當他忘了衣衫位置,打開app看便能找到。
當熙慢慢由「狀況外」變回「狀況內」,也換來太太的欣賞目光。有次熙跟朋友聊天,朋友問他「你應該沒能耐『一打三』(一人帶三個孩子外出)吧?」他卻意外收到太太代覆:「我老公得㗎。」熙說,太太的這些欣賞和肯定對他是重要的。 「我也多謝她(早期)向我表達覺得我做得不夠,現在其實是大家一起享受成果。」當熙做得樂意,太太倒沒那麼深究兩人的分工了。「她做有些家務做得叻過我,她就用她的方法去做,做得細緻一點、開心一點,然後我就笑着做我那部分,然後她看到我笑,她就開心。」

爸爸這身份的確曾讓熙迷惘,但近年他有個更重要的體會。「就算我小時候沒怎被抱過,但當我小朋友想我抱,原來我自然會懂得抱他。」熙形容自己裏面有個愛錫孩子的「好爸爸」,也有個會失控罵人的「壞爸爸」,「我發覺自己是有能力去辨認他們, 然後去grow自己的『好爸爸』出來。」
熙說:「係會慢慢進化㗎。」
「負責每天叫女兒起牀」的爸爸
從傳統華人爸爸的定型進化成新世代爸爸,每個爸爸也有自己的育成日記,記載各自與伴侶的磨合與成長。不時接受傳媒訪問的情趣用品店Sally’s Toy東主之一朱凱頌(Picco),由前IT才俊轉型成湊女爸爸,再學習陪伴產後抑鬱的太太,又是另一套爸爸成長物語。

十五年前,Picco與太太呂穎恆(Vera)創辦的情趣用品店Sally’s Toy,希望推動社會正面開放地談性愛。每當Picco出現在公司或太太的社交媒體上,氣氛總是一片歡樂。有次Picco分享「好老公」的特質是「凌駕了奴性的拘束,而變成慈悲心」,哄得Vera大笑,留言亦不乏大讚Picco「幽默」、「好老公」。

Picco指,店舖對外的事情通常由Vera主理,除了在社交媒體宣傳,也包括店舖平日的對外聯繫、參與對外會議、工作坊、教育活動等,他只按需要偶爾現身,飾演「專業演員」,有時則分享生活點滴以助經營社羣。平日他除了主理店舖的行政、財政管理及電腦系統,「正職」包括在家主理家務。換句話說,夫婦二人,大致上是女主外,男主內,將傳統性別規範倒轉了過來,生意如是,家庭亦然。
約Picco做訪問,約了在平日早上九時多至十一時多。那是他每天難得的「me time」,有時會在cafe工作,有時買餸,有時行山,也有獨個兒對牆打網球。「我是i人(內向者),自己對住牆打,不用約人,其實幾好的。」

IT才俊知情識趣 駐守屋企
而在那之前,他已經完成了每天的大工程—清晨六時起牀做早餐,叫醒八歲的大女兒,駕車送她上學,再回家喚醒四歲的小女兒,載她回校。「我現在最大的struggle就是每天怎樣叫女兒起牀了」,Picco笑指,如果兩個人同時起牀,而其中一人有狀況就出不了門,所以他寧願分兩次接送。到了中午,他又得接小女兒放學,飯後送她回家,待至三、四時再接大女兒放學、教她做功課,回家再煮飯。

傳統規範之下,男性的尊嚴常來自成就與收入比女性厲害,平機會曾有報告指,不少男性亦會為成就低於太太而焦慮苦惱。但Picco的路向反而是倒轉過來,他年輕時曾創立科技公司,開發智能相片處理軟體及各款智慧型手機的軟體,又得過多個業界獎項,是別人眼中的「科技才俊」。跟太太創立情趣用品店後,他開始愈退愈後,也更多時間駐守家庭。
Picco並不在意這些目光,他認為很多「一代傳一代」的事,本來就值得重新以科學與理性來想多一遍。比如他會疑問當英語世界根本沒「孝順」的概念,為甚麼華人世界倒一定要特別敬重上級和長輩?來到店舖和家務分工,Picco也更看重自己和太太的興趣和能力。「她(Vera)喜歡向外、對人,我就比較喜歡管理、計劃、執行一些事情,detail一點,咁又work嘅,就用了這個模式」。Picco說:「舒適和有趣之間,我永遠都會選擇有趣。」
主流社會期望家庭按照傳統分工,這個家庭打破了固有傳統之後,Picco最大感受是,明白到家庭主婦如何辛勞。「不是自己湊仔,不知道原來真的經常要想這麼多事情,好像比打份工更忙碌。」Picco笑道。Picco曾替店舖員工排更表,他知道若有員工連續上班七、八天,必然是疲態盡現:「唔得㗎,佢會傻㗎,個人會痴線㗎。」來到家庭,Picco深感湊仔其實也一樣。「 你一定要找到一個 break的時間。」Picco逢星期六晚會帶女兒到父母家裏過夜,好讓自己唞唞氣。
太太產後抑鬱 丈夫學做「神隊友」
但在學習當爸爸的路上,Picco也有「撞板」的時候,更大的「覺醒」來自照顧產後抑鬱的太太,他對情緒的理解亦因而改變了。Vera產後抑鬱的症狀長達五年,頭兩年最嚴重,雖然能迫使自己工作,但情緒變得易波動、不時失眠,亦找不到生活動力,她也曾夜半被嬰兒吵至無法入睡,萌生尋死念頭。那段日子同時衝擊了理性先行的Picco。

Picco說:「一開始當她跟我說(負面情緒),可能我都會take it personal,覺得咁你係咪即係話我呀?係咪即係話我做得唔好呀?或者我是不是要給你一個解決方法?這就是我的approach。當然係錯晒啦。」在建議過多遍外出曬太陽無效之後,Picco逐漸明白,當太太表達情緒時,其實只需要他靜心聆聽。「就好像遇到小朋友發脾氣,那些東西可能不關你事,小朋友也不是需要解決方法,其實只是需要你哄她。」
學習陪伴和聆聽的日子,Picco也在不經意間慢慢肩負起更多家務。Picco自言也曾有「為甚麼(家務)又是我來做」的無奈,但他後來明白,太太不是不願分擔,只是目前受着荷爾蒙或其他他未能理解的生理影響而已。「所以我都是默默去做,有需要的話就盡量幫。」

夢想是讓身邊人發光 回報是一聲讚美
五年過去,Vera修讀過輔導,也見過輔導,狀態逐漸好起來。她一直感激Picco的陪伴。同時她亦明白到不能期望伴侶回應到自己的所有需要,既當情人,又兼閨密,又是輔導員,又是個持家有道的男人,或許正是這期望落差造成伴侶間的衝突。
Vera說:「所以我就釐清了,究竟『呢條友』在我的生命裏面的角色是甚麼呢?」Picco搶答:「就是一個工人姐姐啦。」Vera大笑回覆:「沒錯,就是一個工人姐姐。還有情人、伴侶。」如今Vera想深入梳理情緒,會找專業輔導員;想要吸收較為陰性(feminine)的能量,也會找女性朋友聊天,但這無礙兩人感情。

不過,望見身邊這位昔日的科技才俊變成以照顧女兒為生活重心的「廿四孝爸爸」,Vera也曾懊惱,對方還有自己的夢想嗎?直至朋友點醒,她才驚覺,好父親、好老公有很多種,Picco是選擇了「let her be the star」,讓她在舞台上發亮,發展她想發展的事,自己則在後面支援。「其實真的不是個個人都可以做得到,他能夠做到真的好厲害。」
Picco也表示,自己的「愛的語言」(love language)之一是讚賞說話,Vera的讚賞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咁係work㗎,好假都work㗎。」這位新世代爸爸笑道,「就是知道有人validate你做的事是有價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