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加害者家屬】祖父性侵女童後 家族如何崩塌與前行?專訪西班牙紀錄片《獸父這一家》導演Daniel Tornero:唯有反思與對話才能帶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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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侵加害者家屬】祖父性侵女童後 家族如何崩塌與前行?專訪西班牙紀錄片《獸父這一家》導演Daniel Tornero:唯有反思與對話才能帶來改變

02.08.2025
劇照由Les Films de la Résistance及歐亞紀錄片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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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性侵加害者是血肉至親,家族該如何應對?於現正舉行的歐亞紀錄片周上映的西班牙紀錄片《獸父這一家》(Saturno),導演Daniel Tornero家族三代人,在鏡頭前直面這個問題。

二〇一八年,Daniel的祖父被揭發性侵女童及企圖綁架,最終判監七年。這位與祖母相伴大半生的丈夫、父輩仰視的家庭支柱、孫輩心中慈祥的祖父,形象在家族中瞬間崩塌,更迫使家人重新審視與祖父及彼此之間的關係。

性侵給受害者留下終生難以磨滅的傷痛,同樣影響深遠的,還有加害者家屬。但或因難以接觸家屬本人,或因家屬的痛苦相比受害者可能不值一提,社會鮮少探討此議題。Daniel一家選擇鼓起勇氣,將最赤裸的情感掙扎放上大銀幕,甚至讓現今身陷囹圄的祖父也現身鏡頭前。

「這不是一部關於性侵的電影,」Daniel Tornero在專訪中說道:「而是關於家庭的崩塌與重建。」

Daniel Tornero今年三十六歲,來自西班牙海濱城市阿利坎特。
Daniel Tornero今年三十六歲,來自西班牙海濱城市阿利坎特。

性侵發生後 加害者家屬視角

Daniel今年三十六歲,來自西班牙海濱城市阿利坎特(Alicante)。紀錄片開頭,他與父母、姑姑、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幫祖母搬家,試着告別過去。

祖母居住的鄉村老宅,是她與祖父婚後生活一輩子的家,也是Daniel成長的地方。小時候,他與兄弟姊妹在這裏捉昆蟲;長大後,全家人每逢週末都回來聚會。然而,這個充滿美好回憶的地方,因祖父性侵變得令人百感交集。

鏡頭前,祖母談及共度半世紀的丈夫,眼中流露出冷漠和恨意,她認為祖父不值得任何人同情。Daniel的父親則是愛恨交加,當多數親屬與祖父斷絕往來,他仍會偶爾去探望祖父。而更年輕的表弟表妹們,則對祖父心懷憤怒和恐懼,他們擔心祖父是否曾對親人下毒手。

Daniel說,祖父性侵女童後,大家庭撕開一道無法掩蓋的裂痕。「痛苦、羞恥、憤怒甚至是悲傷,我們面對各種各樣的情緒,也不得不重新檢視與祖父的記憶。我們不解為甚麼這件事會發生在自己家中,我們努力接受它,但這並不容易。」Daniel說。

當家族成員犯下性侵暴行,很多家庭可能連在內部討論都充滿困難,對外往往是家醜不可外揚,但Daniel一家卻直面風暴,更將創傷歷程化為紀錄片。

Daniel說,正式拍攝之前,他們不時在家族聚會中談及此事,確認彼此感受如何,正是這些對話點燃他創作紀錄片的念頭。他視影像為深化對話的契機,也進一步從家庭內部反思祖父的罪行:「家庭是我們接觸世界的第一站,也是接觸社會與他人的起點。正因如此,對家庭提出質疑並深度反思至關重要。」

祖母談及共度半世紀的丈夫,眼中流露出冷漠和恨意。
祖母談及共度半世紀的丈夫,眼中流露出冷漠和恨意。

「他們很勇敢」 感激家人信任

當Daniel提出拍攝紀錄片時,出人意料的是,家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甚至包括他的祖父。「他們從一開始就非常勇敢和慷慨。他們每個人都說『好』。他們很信任我,也信任電影能夠觸動生命。」導演回憶起這一時刻時充滿感激,「這種信任也代表了我們之間的愛。我認為這很美麗。」

被問及關鍵人物祖父為何願意入鏡,導演推測祖父或會擔憂再遭公眾審判,但他未深究祖父參與的原因。他強調,紀錄片中的每一個家人,皆以自己舒適的方式參與其中。

雖然同意拍攝,但家人此前均沒有任何拍攝經驗,會對鏡頭感到不安,Daniel為此採取了細緻的準備工作。拍攝前,Daniel安排家人與劇組互相認識,一起享用海鮮飯,建立信任。此外,他向家人分發小型攝影機,讓他們自主拍攝,幫助家人熟悉鏡頭。

Daniel的祖父被揭發性侵女童及企圖綁架,最終判監七年。
Daniel的祖父被揭發性侵女童及企圖綁架,最終判監七年。

無預設情節 讓啟示在拍攝中誕生

紀錄片斷續跟拍祖父三年,而大家庭內部討論,則發生在幫祖母搬家的兩個月裏。

Daniel介紹,他採用「情境調度」(Mise en situation)拍攝手法,此詞來自法語,指不預設情節和台詞,僅設定大致情景引發人物自然對話,讓電影與生活平行共存,並在電影中創造新的現實。此法有別於「場面調度」(Mise en Scène),後者精心編排場景、燈光、道具和演員等元素,讓電影再現現實。

「情境調度」帶來很多意料之外的時刻,就如片中關鍵一幕:Daniel的哥哥和父親在鏡頭前包裝着玻璃杯,閒聊足球比賽,話題忽爾轉向祖父。父親提到,他跟祖父很少深入交談,就算偶爾去探望他,也是吃一餐飯,或幫他修理電器,處理完生活事務就走。身為至親,他並不了解祖父內心在想甚麼。

這時哥哥突然指出,認為父親和祖父一個樣:和子女的對話永遠圍着工作和金錢打轉,從不觸及情感和脆弱部分。哥哥想起當年想當廚師,卻遭父親強烈反對;自己曾陷入嚴重抑鬱,但父親連一句關心都沒有。父親連番解釋,最後被哥哥反駁到啞口無言,氣得離開鏡頭。原本的閒聊,瞬間變成父子激烈對抗的戲劇性場面。

Daniel說:「這本來只是影片的一個空鏡素材。我們拍他們邊打包玻璃杯邊聊天,但在某一刻,我哥哥帶出了所有這些內容,整個場景就變了。它成為電影裏最重要的場景之一。我們沒有任何預先寫好人物的對話,而是試圖創造空間,讓生活鮮活地展現在攝影機前,也讓新的啟示發生。」

年輕的表弟們對祖父心懷憤怒和恐懼,他們擔心祖父是否曾對親人下毒手。
年輕的表弟們對祖父心懷憤怒和恐懼,他們擔心祖父是否曾對親人下毒手。

父權陰影跨越世代 由父親衝破

紀錄片不僅記錄家庭成員的現實生活,也在無形中改變了他們,最經典莫過於父親在片尾的含淚自白。

曾經溫馨的鄉村老宅轉眼已清空,塵埃在陽光下飄揚,顆粒分明。父親獨自站在窗前,沉默片刻後,導演問他:「你好嗎?」這場戲始於一句簡單問候,卻引發父親內心深處的自白。

父親哽咽說道:「我在自己身上看見祖父的影子。」跟祖父一樣,父親也是商人,工作辛勞,養活一家大小。然而,當他們自以為為家庭傾盡所有,但他們的愛只是通過金錢和物質來表達,而非情感上的交流,實際上忽視身邊人很多內心需要,這種溝通模式與祖父亦如出一轍。從片頭跟哥哥激烈爭吵,到如今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父親經歷巨大轉變,他還主動提出,想在拍完紀錄片後尋求心理治療,他需要外界幫助來學會如何表達內心。

「當攝影機停止的那一刻,在場每個人都被深深觸動。」Daniel回憶道,「我的父親、我和整個劇組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睛。那個時候,我們知道拍攝快要結束了,父親用如此美麗的方式為電影畫上句號,這就像是一份禮物。」Daniel說

「這不是一部關於性侵的電影,更多是一部關於家庭和父系結構的電影。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那種我們家庭中存在的父權制迴響,以及這如何在不同世代相傳。」導演說。

導演Daniel的父親不僅在紀錄片中敞開心扉,也試圖打破祖輩代代相傳的沉默與疏離。
導演Daniel的父親不僅在紀錄片中敞開心扉,也試圖打破祖輩代代相傳的沉默與疏離。

神話隱喻 黑暗與救贖

《獸父這一家》的原片名Saturno,取自羅馬神話中的農業之神薩圖恩(Saturn),他因懼怕兒子們奪權而將他們一一啃食,西班牙畫家戈雅的名作《農神吞噬其子》(Saturn Devouring His Son)也是取材於此。

「不過,我不想拍一部關於黑暗的電影,我想為這個故事帶來一些光明。」Daniel說。

Daniel認為,祖父如同薩圖恩一樣,吞噬摧毀了家族的信任,但紀錄片希望呈現神話中少被提及的一面。薩圖恩的其中一個兒子朱比特(Jupiter),在母親幫助下逃脫,多年後與父親決鬥戰勝,最終推翻父親,成為救贖。

對Daniel而言,那位在黑暗中尋求改變與救贖的朱比特,正是他的父親。父親不僅在紀錄片中敞開心扉,承認自己的脆弱,也試圖打破祖輩代代相傳的沉默與疏離,為下一代創造新的未來。「我的父親讓人看見了改變的可能性。」Daniel說。

《獸父這一家》的原片名Saturno,取自羅馬神話中的農業之神薩圖恩(Saturn),他因懼怕兒子們奪權而將他們一一啃食。
《獸父這一家》的原片名Saturno,取自羅馬神話中的農業之神薩圖恩(Saturn),他因懼怕兒子們奪權而將他們一一啃食。

從私密到公共 盼觀眾理解人性複雜

紀錄片拍完後,Daniel與家人舉行了一次家庭觀影會,並共同決定出最終的剪輯版本。「對他們來說,如果第一次是在坐滿觀眾的放映廳裏看這部電影,大家可能會有點難受。所以我想讓他們在一個更安全的空間看。」導演說。

他強調,讓家人們參與電影製作過程並擁有話語權非常重要,「這不僅是拍攝倫理問題,而且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一家人集體創造的電影,我們一起使這部電影成為可能。對我來說,這件事真的很美,它溫暖了我的心。」

雖然正式開拍前,Daniel的家人就有討論過祖父性侵這件事,但實際拍攝後,電影創造出更多機會,讓他們大量談論這個難以啟齒的話題。片中充斥很多冗長談話的長鏡頭,剪輯時也盡量保留原意。「Saturno是我們家庭經歷的一部分,對我們產生了療癒(healing)效果,但我想強調的不是療癒,而是它帶來的轉變 (transformation)。我們一家人在這個過程中改善溝通,家庭的聯繫也變得更堅固。」

然而,影片之外的現實仍然十分複雜。電影拍攝時,祖父正在等待上訴結果,最終在二〇二三年被判監七年。被問及父親是否仍去探望祖父時,導演選擇迴避,認為這屬於父親的隱私。家族依然承受社會的審判目光與壓力,導演亦不願細說。「拍攝電影時,我們試圖劃清公共與私密的界線,這一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他說。

被問及如何看待祖父,導演沉默了一會兒,坦言心情仍然十分複雜,經常陷入「失語」狀態,「這對我來說是最困難的問題。我沒有一個言語上的答案,因為那種複雜的心情超越了言語」。

「我希望人們去看這部電影,這件事對我們一家產生的影響是非常複雜的,這也是我想拍電影的原因。這部電影關注我們如何處理自身的情感,而非處理社會的看法。電影一直是深入探索和反思我們自身的方式,它能表達更加複雜的東西,並讓觀眾從中找到自己的感受。」他希望將電影交給觀眾去評價,也相信人性之中存在理解和美好。

對於像他們這樣在創傷中掙扎的家庭,導演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提供建議,但他分享了一個簡單的信念:「愛總是拯救了我。」他鼓勵其他家庭嘗試對話,共同面對創傷,他認為改變的唯一可能,來自於反思與對話。

劇照由Les Films de la Résistance及歐亞紀錄片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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