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香江花月夜》(一九六七)裏的「香港」其實更像東京?雖然,開場序曲的歌詞是這樣寫:「香港,美麗的晚上,霓虹燈的光芒,給霧夜添上濃妝。香港,戀人們的天堂,愛也像霧一樣,一片白茫茫。夜風輕輕不斷地吹動着海浪,情侶雙雙常在姻緣道上來往,小星星,閃着眼在望,祝福着你們幸福無疆。」(作詞:蕭煌、堯山)
霓虹燈、霧夜、海浪、姻緣道、把維多利亞港若隱若現顯示在面紗背後,但明信片上的,就是真的東方之珠?抑或,是遊客眼中的香港?
在五十和六十年代的邵氏時裝片裏,「香港」,更接近是一種文化想像。它作為符號,混合了工業性(《香江花月夜》的導演井上梅次,作曲服部良一都是日本人,至於電影本身,也是井上梅次按照自己的前作「翻拍」。「翻拍」的意義,是把日語原作的劇情和人物「翻譯」成適合香港市場口味的語境),政治性(在動盪的社會氛圍裏,它刻意與現實背道而馳,讓片廠世界的七彩繽紛,把觀眾帶到追求歌舞昇平的狀態),還有地方性(導演是日本人,監製是新加坡人,演員主要是台灣大陸的過客或新移民)─三者的「融會貫通」,致使銀幕上絲毫不見「香港」的當下性。這種通過電影製造出來的「城市產物」,在八十年代不知道是無獨有偶,還是必然發生,使歷史上出現了電視劇《上海灘》(一九八〇)和電影《上海之夜》(一九八四)。
《上海灘》是香港踏入回歸倒數的第一朵前浪,同年的後浪還有各種以香港本位的懷舊劇種,如《輪流傳》(一九八〇),包括無綫的敵台麗的電視的《大地恩情》(一九八〇)。《上海之夜》是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的弦歌寄意,電影中的黃浦江邊,除了部分片場搭景,真實的場景如葉蒨文因誤會張艾嘉自殺,為了救她反把自己與張推了下水,其實是在沙田城門河拍攝。
《上海灘》與《上海之夜》的原型,均來自圖騰式的電影名作。《上海灘》是向意大利黑幫電影《Borsalino》(一九七〇)「致敬」,兩大男主角是阿倫狄龍和尚保羅貝蒙多,後來造就了我們的周潤發與呂良偉。《上海之夜》的繆思是《馬路天使》(一九三七),鍾鎮濤的Do-re-me就是趙丹飾演的吹鼓手小陳,張艾嘉和葉蒨文就是周璇和趙慧深飾演的苦命姊妹花小紅與小雲。
從冒險家樂園到華洋雜處紙醉金迷,兩個城市總是被比喻是不同時空下的兩生花。「上海」在回歸前成了香港的自我投影,其實不無理由。眼見這城貌似有可能步上那城的後塵,儘管想法有捕風捉影之嫌,少不免還是會沾染一點顧影自憐─三十年後,兩個城市在繁華的比併上出現了另一番局面,回頭看去,「上海」留在香港影視上的情懷,反而不像對「她」的想像,卻是對自己的緬懷。
電影的功能之一,正是像「上海」之於香港,香港之於「香江」的抒情與寄託。去國,懷鄉,在另一片土地建立另一種歸宿,但上述意圖卻又不宜落實到現實中去,因為做夢需要距離。
年代,一向是夢的衣裳。《香江花月夜》在面世二十多年後的九十年代初,又催生了一部「想像香港」的戲劇。它由舞台到電影,由電影到電視劇,然後回歸舞台,再登上屏幕,出現在內地電視節目《演員的誕生》中,三個本來是六十年代香港人的歌女,已搖身一變成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人」,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的《我和春天有個約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