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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最尷尬,是年齡

專欄
2024.10.25
撰文:林奕華

20241015_3甘國亮和秦漢,演過同一個人物,那是華嚴筆下的黃洛天。

故事的展開,是黃從美國帶着一封遺書回到出生地,找到世交穆家門上,向穆家主人打聽一段身世之謎。在甘國亮飾演黃洛天的版本中,他跟劇中的穆世伯說:「我今次返嚟香港,除咗嚟探吓你哋之外,最主要嘅都仲係我想知道一件事。我爸爸係心臟病發嘅,當我哋發現佢嘅時候,佢伏响書房張枱度,雖然佢係寫緊一封信,佢隻手好用力咁揸住呢封信,我相信,佢係想毁滅咗佢,但係又嚟唔切⋯⋯」

聆聽這經過的穆世伯,接下來會被告知一段埋藏久矣的私隱,一絲不安的神色在他臉上掠過,不為黃洛天所注意的原因是,黃正要把父親的不名譽事件以求教的名義公開:「我廿多年來,都唔知道自己仲有一個妹。」如今下落不明的私生女兒,由於父親猝逝,尋找她的責任便落在自己肩上。

這是一九七五年無綫電視劇《片斷》第二集的一場重頭戲。

同一個故事,時間跳到一九九一年,黃洛天由秦漢飾演,但劇名用回小說的原名《七色橋》。情節大致不變,廣東話的演出卻因背景搬回台北改成國語。與甘版的黃洛天不同,秦版的黃洛天,是在第一集便把信交到穆伯母手上,「這是我父親的遺書,他在信上主要是告訴我,在台灣還有個妹妹,他說,只要我找到伯母,您就會把整個事情都告訴我。」穆伯母得悉「秘密」後,把讀也沒讀的信還給自覺要盡照顧之職的「兄長」,「你父親一定是糊塗了,我從來也不知道在台灣他有個女兒。」,被迎頭澆了冷水的黃也不理會是否失儀,直接便說:「父親再糊塗也不致於捏造這樣的事情。」,迫得穆伯母那般養尊處優的太太也要使勁否認。「我不知道有這樣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輪到黃也急起來:「伯母,請你想一想,也許事隔太久,你一時想不起來了。」,「不,不用再想,絕不可能有這麼一件事,我甚麼也不知道,你問錯人了。」語畢,站起,把客人送到大門,看他人走了,她的一雙手還在緊緊捏着。

反過來看《片斷》,穆世伯接過信,讀了,對黃說:「呢封信寫得好含蓄⋯⋯你一定要搵返你個妹咩?起碼,你爸爸無授意你咁做呀。咁好啦,或者我同幾個朋友傾吓,睇吓識唔識得你爸爸寫信俾佢嘅嗰個人。」

華嚴的原著則是這樣寫的:

「父親私生的他的妹妹,他盤桓腦中重要的一件事,她在哪裏?!父親信裏說穆太太知道(在《片斷》一幕沒有提及),姨母又告訴她應該問穆世伯(立強),所以他探問了穆立強(《七色橋》沒有這一幕),也拜訪了穆太太。」

接下來在小說裏上演的,反而是黃洛天和穆立強的面對面。

「穆立強的煙不離手,冒猛子的立起身,捻息了書桌上的枱燈。回想起那真是艱難尷尬的事,當對方(穆)一再強調他父親是如何如何的一位正人君子,而他(黃)卻向他打聽父親的私生女兒。暗黑角度裏穆立強凝坐,他(黃)的問題給他(穆)甚麼樣的困擾呢?至少他(穆)對他妹妹的蹤跡不比黃洛天所知道的清楚多少。他(穆)那樣的默默無言,良久良久,不曾開口。」

20241015_2在《片斷》中飾演穆立強的是王偉。一九六二年以電影演員身份出道,一九七四年加盟無綫,《片斷》是他參演第一部角色擔戲的連續劇集。與原著背景的一九六六年相隔了差不多十年之外,地點也由台北改為香港,王偉的穆立強形象,便不是「傳說中的老先生」。身穿花襯衣白長褲,頭留偏長髮式,還蓄了奇勒基保式小鬍子,手上的不是煙,是雪茄,完全是七十年代的時髦中生代。王偉生於一九三八年,演出《片斷》時不過三十七歲,飾演黃洛天的甘國亮比原著的角色小了四歲,廿五歲在演廿九歲,他和被他叫作世伯的王偉只相差十二歲,因此,看上去很文藝的《片斷》,比較起一九九一年的《七色橋》,質感上便青春許多。

那不止是體現在戲劇手法上,更在人物性格的刻劃上,甘國亮編撰的對白確讓穆立強的城府甚深,但也反映黃洛天少不更事。許是當局者迷,他還以為很謹慎了,當穆立強提醒他秘密到底是秘密,他卻直言不諱,已經沒有不公開的必要,因為穆是他可以信任的人。

倒是《七色橋》中的秦漢版黃洛天毋須面對世故如穆立強的一個男人。相對世姪之於世伯的必躬必敬,在女性面前,那怕他對伯母不叫有意的欠尊重,也不能避免被看成莽撞或無禮。只不過,廿九歲的男人本來就應該擁有風度。何況秦漢在演出《七色橋》時受到最多的品評,乃「超齡演出」。一九九二年秦漢四十六歲,論年齡,他已可勝任穆世伯的角色,在他面前的穆伯母是尹寶蓮,出生於一九五○年,當時的她是四十二歲,與秦漢倒很合適演穆氏夫婦一雙怨偶。但二十九歲的黃洛天往哪裏找?穆氏夫婦長女穆長慈,也是黃洛天青梅竹馬但已另嫁他人的已婚少婦,又該由誰演?《七色橋》找來蘇明明配秦漢,當年的她三十二歲,離角色反而不遠。

有趣的是,《片斷》也有類似的尷尬年齡問題。飾演穆伯母的是蘇杏璇。挽了高髻,出場總是一身旗袍的她,不止與甘國亮是第一期演員訓練班的同班同學,二人也是同歲。穆伯母只有廿五歲無疑是超低齡了,因為,黃洛天十六歲的私生妹妹,劇中由高妙思飾演,便是由她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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