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說】五十年代雜誌 美國插畫家Mort Kunstler：我在做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時代改變 手繪插畫只能緬懷？

美國插畫家Mort Kunstler是出身於五十年代「男人冒險雜誌」的「教父級」畫家。他說，畫這些通俗雜誌時，他每一次都竭盡全力，好像在為西斯汀教堂（Sistine Chapel）天花壁畫創作一樣。

通俗雜誌後來式微，Mort Kunstler轉型，成了繪畫美國歷史畫的翹楚，受到各方肯定。但他認為，通俗雜誌的訓練，讓他成為一個更好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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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十年代，有一類刊物橫掃整個美國，高峰期，他們一年的總銷量高達三千萬份，歷史專家認為，整整兩三代美國人都可能受到這類讀物的影響，包括後來做了美國總統的克林頓、小布殊、特朗普和拜登。

這類雜誌(包括半月刊和月刊)，以戰後年輕勞動階級男性為主要讀者對象，內容通俗、低俗、庸俗，兼而有之，「拳頭與枕頭」齊飛，賣弄性、暴力、驚險和毫無愧疚的男性霸權之餘，遊走於義無反顧的消費主義和臨深履薄的冷戰陰霾之間。雜誌名字雖然不同，但因性質相類，故此有一共同名稱，叫做「男人冒險雜誌（MAMs——Men’s Adventure Magazines）」。

Mort Kunstler在二○一一年繪畫的《Washington’s Crossing》（圖為局部），糾正了德國畫家Emanuel Leutze一八五一年名作《Washington Crossing the Delaware》的錯誤，包括該畫所描繪的白天應為深夜、星條旗未出現、船太小、河面應只有冰碎而沒有冰山等。

  五十年代的美國雜誌 衛斯理的「原型」？

雜誌上的故事，標榜「真人真事」，故事中的男主角，都是肌肉型男，各有奇特經歷，或為戰爭中的孤膽英雄，或為足智多謀的間諜，看樣子，每個人都跟衛斯理一樣，受過某種「極嚴格的武術訓練」。他們遭遇的，不是正在撕咬着你的怪異水獺，就是腦滿腸肥殘忍至極的納粹軍官；不是碩大有如抹香鯨的巨形八爪魚，就是長着一張卑鄙猥瑣臉孔的日本或越南軍官……總而言之，男主角碰到的東西，就是「敵人」；而他們對付完「敵人」的回報，就是「美女」。

粗糙的設定，聳人聽聞的標題，但永遠配上唯恐不夠真實的插圖。

現在看來，認真的寫實畫，煞有介事的表情，但配上荒謬的「真人真事」處境，反而充滿着「另類趣味」，很好地反映當時編輯部那些幾乎和讀者一樣年輕的從業員的腎上腺情懷。其中一個經典畫面，就是一個俊美型男，展示着強壯的肌肉，表情卻驚駭莫名，因為他正在生死關頭，奮力對抗着那些爬在他身上的無數嗜血黃鼠狼(黃鼬)。那些黃鼠狼，模樣可愛，動作兇猛，咬着型男不放。一時間，血濺江河。一九五六年九月，《Man’s Life》雜誌的標題正是：「黃鼠狼撕掉了我的肉！（Weasels Ripped My Flesh）」

那個年代，美國的藥房和士多，雜誌架上，充斥着這種「驚駭莫名」。

Mort Kunstler二十出頭，在紐約修讀完正規插畫課程，決心投身於這個「驚駭至極」的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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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父級插畫家  天才來自父母的信任和鼓勵

Mort Kunstler的爸爸本身是業餘畫家，早在孩子兩歲半時就發現他的藝術天分。那時他經常生病，爸爸就給他整套畫具，擺了一些靜物，讓他「把眼前的東西畫下來」。他一直畫得很好，到六歲時，甚至可以以透視方式，把整個房間的一切畫下來，包括部分天花、遠方和近方的房門，前邊的餐桌，餐桌後的椅背上半部，牆上的時鐘，以及半掩着門的半身櫃。年紀稍大，母親逢周六早上把他帶到博物館報讀繪畫班。他自言：「十二歲時，我畫得幾乎和現在一樣好，只是需要花更多時間。」

大學時，他身體變得壯健，成了美式足球隊、籃球隊、跳水隊和跨欄隊成員，然後，他以其傑出的運動能力，拿到紐約著名藝術學院Pratt Institute的獎學金。第二年他考入了頗難入選的插畫課程，可謂全國尖子。幾年之後，全班七十人，卻只有他和另一人可以從事雜誌或圖書的插圖工作。那時候，其他雜誌開始採用照片，唯有一類雜誌，仍然大量採用插圖，那就是之前提到的「男人冒險雜誌」。

根據Mort Kunstler後來的訪問，他入行之初，也捱過不少苦，收入微薄，甚至要靠家人和女友接濟。他決定走到書店，看看有沒有「哪些插圖我肯定會畫得更好的」，然後記下出版社的資料，毛遂自薦。他把自己的作品拿到那時一間十分知名的書籍出版商，美術總監說：「你的作品太好了！但是我們恐怕無法負擔你的稿費。」他說：「等等，我才剛畢業不久，你願意出什麼價錢，我都會照做。」結果，他以別人的七折價錢接到這個差事。

不用多久，他接到「男人冒險雜誌」指派的工作，最初只畫內頁黑白插圖，後來連彩色封面也交給他負責。

Mort Kunstler為了配合兩色印刷而繪畫的duotone作品，duotone的意思就是限定僅用黑色和另一種顏色而繪製的畫。這是當年出版商為了節省四色印刷開支但又想給人彩色感覺的「絕技」。美術總監預先為每期定下一個顏色，最好的插畫家，可以憑此創造出彩色的效果，但這種畫技逐漸失傳。留意Mort Kunstler的藍色畫面，高光的頭髮會出現金色的錯覺，木門會出現淺棕色的錯覺，深灰色的納粹旗會出現暗紅色的錯覺，你還能輕易感受到不同物料的質感差距，例如金屬製的器皿和餐桌上的水果。

題材膚淺  但抱着「替西斯汀教堂畫壁畫」的心情

Mort Kunstler收到的邀約愈來愈多。他心想，反正，一幅畫，工夫一樣，決定「價高者得」。擁有最多冒險雜誌的出版集團結果出了最高價，並承諾他愛畫多少就多少。那時他每天工作十二至十六小時，每星期工作六天，有時七天。每個月，僅計及該集團旗下各份「男人冒險雜誌」，他就要完成至少三個封面和兩個內頁插圖，外加其他如釣魚和運動雜誌插圖，有時還要畫小說封面。儘管題材可能膚淺，每接一稿，他都竭盡所能，把任務看作是「替西斯汀教堂繪畫天花壁畫」。

Mort Kunstler能畫不同題材，又快又好。有些插畫家在同一場景只能處理一兩個人，因為這樣容易得多，但是很多人無法像他一樣處理諸如戰場上的大場面。一次他問雜誌負責人為什麼找他畫這個題材，對方只好說，因為某某和某某都無法完成，Mort Kunstler接着平靜地說：「那我要提高稿費，因為我好像是因為畫得更好而被懲罰。」編輯部考量了一會終於同意：「你說得對。」很快，Mort Kunstler的稿酬已經是大部分同行的兩倍。

傳奇出版人、創立了Marvel漫畫的Martin Goodman，也是Mort Kunstler的粉絲。Mort Kunstler有次為《Stag》畫了一個飛機失事現場的封面，場景複雜，出現的人物多達七十人，花了他無數心血才能完成。那期雜誌出版之後，Mort Kunstler突如其來收到該出版集團最高領導人Martin Goodman的來信：「Mort，想讓你知道，那幅畫我看到了，個人覺得，這也許是你最好的作品。附支票一張，聊表謝忱，請笑納。」那是一張面額一百美元的支票，在當年可是一筆大數目。Martin Goodman後來告訴Mort Kunstler：「我無法知道，你的封面對銷量有多大幫助，我只想讓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那幅傑作！」很多年後，Mort Kunstler還惦記着這件在插畫界中鮮為人知的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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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轉變  大腳八與男人的腎上腺素一併消失

大約畫了二十年的「驚駭」，從戰雲密布火光熊熊的屍橫遍野，到棕熊咬人於半空的血濺山河，再到潛水員與巨鯊決戰前一刻的波光粼粼……驚濤駭浪依舊，市場卻彷彿在一夜之間變得死寂。尼斯湖水怪、深山大腳八、嗜血的蟹、蟻和飛鼠(鼯鼠)、性虐成狂的納粹軍官，以及那些經歷過千災萬劫依然不死的「男人」，終於，飄然遠去。傳說、神話和腎上腺素一併消失。

容易發黃的報紙質地，預示了「男人」的沒落。正如香港的《藍皮書》或者《獵奇書》，在時空的某一個位置，消失得無影無蹤。印刷雜誌的滾筒停了，時代的巨輪繼續滾動，電視、電腦、互聯網、社交媒體，接踵而至。

Mort Kunstler後來畫了廣告，又畫了電影海報，再後來轉型專攻歷史繪畫，並成為首屈一指並以考究嚴謹著稱的美國歷史畫家。

在後來許多訪問裏，Mort Kunstler一再強調，「低俗」雜誌的訓練，讓他成為更好的畫家，因為他學會了怎樣用一幅圖畫去說故事。那些聳動的雜誌，教了他最重要的一課可能就是：要把荒誕的情景畫得真實，就要有追求各種各樣細節的決心和能力。時代細節、衣物細節、器械細節、光影、遠近、比例、表情，以及身處其中的恐懼和勇氣。你要一直思考，才能靠近真實。他曾經說過，一個成功的藝術家，需要三個H，即是hand(手)、head(頭)和heart（心），手是基本手藝，頭是頭腦，要經常思考怎樣可以與別不同，心是熱忱，這是最重要的，有了熱情，其他兩者都可以克服。

留意美國插畫家Mort Kunstler的畫面雖然只用黑色和紅色，但因為不同深淺的對比，所以你會看到皮膚、皮革、泥土、手槍木柄等不同質感。

注重細節  糾正了一九世紀華盛頓名畫的錯誤

時移世易，他不再畫發怒的熊，他畫忐忑的華盛頓。一八五一年，德國畫家Emanuel Leutze畫下了那幅傳頌至今的華盛頓渡河名畫。畫中那個昂首挺胸的華盛頓，率領着浩浩蕩蕩的軍隊，意氣風發地在大白天渡河而戰。一百多年之後，Mort Kunstler經過深入考察，畫了更接近歷史真相的晚上。那晚，天寒地凍，雪虐風饕，華盛頓的表情，如履薄冰。他用手電筒照在華盛頓的雕像，據此呈現出煤油燈和火炬映照的效果。他更正了時間和天氣，畫下了更真實、更忐忑，同時可能更勇敢的華盛頓。那場渡河之戰，時為一七七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是一場扭轉形勢的突襲，沒有人能預測戰果，但是再不能取勝，搖搖欲墜的美國獨立革命勢必面臨崩潰。由於雪風暴突襲，大部分人瑟縮着坐在渡輪上，面上帶着惶然，也帶着勇氣和信念。這幅畫改變了美國人對這場重要戰役的固有印象。

一九七七年，Mort Kunstler首個個人畫展覽成功舉辦，奠定其畫壇地位。有評論家說，能從他的南北戰爭繪畫中，看到士兵真實的生命、呼吸和死亡，課本上歷史的創傷，如今活生生在眼前出現。另外有評論家認為，他能呈現每個個體在面對勝利、失敗以至困惑時所展現的強大力量。

Mort Kunstler從Norman Rockwell的插畫裏學會了幾件法寶：一、用一切元素包括構圖和顏色去掌控讀者的視線；用情景和細節交代角色；三、呈現帶有「表情」的手。

美國插畫家Mort Kunstler會用鮮艷的顏色引導讀者的視線。

從插畫大師Norman Rockwell身上學到的三件法寶

對很多人來說，他「成功轉型」，從難登大雅之堂的通俗雜誌插畫家，搖身一變成為受到主流藝術界肯定的偉大藝術家。但是，他認為，藝術的分野並非如此。對他來說，當年畫一個女生手拿肥皂的廣告，那種滿足感，跟他後來畫南方最高司令的李將軍，並無二致。他提到一輩子自豪地說自己是插畫家而非畫家的Norman Rockwell。「Rockwell是插畫家，米高安哲羅(Michelangelo)何嘗不是？只是，他那頁紙的大小不一樣，他的美術總監是教皇，他的出版商是教堂。」Mort Kunstler認為好作品的定義不在於是否得到博物館垂青。「我在博物館見過最糟糕的垃圾。」他說。

Mort Kunstler是Norman Rockwell的粉絲，曾經跟他通過幾次電話，但最終無緣見面，他自己收藏了Norman Rockwell的七幅畫作。他說Norman Rockwell有三點很值得學習：一、利用場景和細節建立有血有肉的角色；二、用所有方式包括構圖、透視線和色彩操控讀者的視線；三、呈現無懈可擊的手。」

關於手，Mort Kunstler指出，手最難畫，甚至比臉更難畫，因為手也有表情，有時能比一個人的臉表達得更多。「我認識不少畫家，想找捷徑，他們把角色的腿藏在草叢裏，把手藏在褲袋裏，但我總是把手展示出來。」

 雖然視Norman Rockwell為偶像（另外還有更早期的插畫家J.C. Leyendecker），但Mort Kunstler知道，自己和其他插畫家不同，他更擅長處理複雜的場面。

即使是為美國的歷史繪畫，仍然帶着敘事式畫面的印記，仍然離不開Mort Kunstler在MAMs學到的東西，例如怎樣利用環境和光呈現角色那一刻的脆弱和勇敢。

畫畫最樂  有人付錢  讓我做不用錢我也會做的事

Mort Kunstler現年九十五歲，委約不絕，每天仍然忙於作畫。他的太太Deborah與他相識於大學時期，一直是他最喜歡使用的模特兒。在他早期生活困頓時，他的太太深信他可以闖出名堂。兩人現在仍然生活在一起，恩愛如昔。他倆的女兒Jane負責打理爸爸的作品買賣和授權事宜。

他說，自己現在仍然忙得不可開交，「既是不幸，也是幸運」。

回顧自己的一生，從一無所有的小子，到得到現在擁有的，他感到難以置信。「老實說，我在做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因為如果我退休，我會做的事，就是繪畫。所以，你可以說，過去這許多年，我其實已經退休了，只是有人付錢，讓我享受自己的興趣。」他永遠記得，自己賣出第一張插圖、收到支票時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他對自己說：「有人付錢給我，做我沒錢也會做的事！」

角色有沒有在畫面中被創造出來，是美國插畫家Mort Kunstler為「男人冒險雜誌」（MAMs)繪畫的其中一個重要考量，他們的姿態，他們的處境，他們的性格，都要在一個定格的畫面交代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