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每當Ann乘車經過大埔,總會想到那些因大火而逝世的人,繼而淚流滿臉:「香港人好像總是比我們堅強,都不怎麼哭。」
她照顧的孩子——樂樂有特殊教育需要,別人眼中「難湊」的孩子,她眼中卻只看到他可愛和窩心的地方。
有一天,僱主問她:「如果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只剩樂樂一個人,該怎麼辦?」Ann說:「那我就帶他回菲律賓,把他好好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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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願望:「我只想搞定我的護照」
周日,外傭放假,可是這個星期天(十四日),來自菲律賓的家庭傭工Ann (化名) 必須申領遺失的證件。她的身份證明文件包括護照,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埔宏福苑大火中燒毀。
Ann來港已工作八年,今個聖誕節她想返回菲律賓照顧家人,可是,跟宏福苑所有災民一樣,這個聖誕難以讓人平安。她的聖誕願望只有一個:補領到護照。
因為失去護照,今次回鄉,Ann需額外準備多份入境文件,她早早趕在領事館九點開門時,搶先遞交表格。可是,一大早,電梯大堂人頭湧湧,通往領事館電梯的人龍已打着蛇餅。
她說,聖誕節是菲律賓人最重視的節日,從九月起就會開始佈置燈飾和聖誕樹,大批菲傭為了回家,會利用周日假期來辦理文件手續。

宏福苑大火把「身份」燒成灰燼
她在聖誕佳節急着回鄉,除了在要照顧年邁的父親和生病的兄長,與此同時,還為了在菲律賓補辦在這次大火失去的各種文件和護照。如果在回港的二十六日前,還未拿到護照,很可能無法通過香港入境處。
問她萬一趕不上怎麼辦?Ann打趣說:「我也不太確定……我的僱主如果知道我不能準時回來,可能會非常生氣。」
這場大火,她和僱主一家人均沒有受傷。
她慢慢數算着,在大火中燒毀的東西:出世紙、畢業證書、中小學的學生證明……
Ann 心裏知道,回鄉後,補領這些文件,可是漫漫長路。
談到這些,她顯得有點難為情,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女孩:「僱主也不明白,為甚麼我會把這些都帶來香港。」她說,這是多年習慣,重要物總是跟身,不管走到哪裏,都是這樣,總覺得會較為安心。
世事無常,這樣做沒有錯;只是她想像不到,世事無常到一個地步,一場彷彿從天而降的大火,把她鎖在家中的「安心」都燒得乾乾淨淨。
從家鄉美食找到喘一口氣的空間
好不容易,Ann上到領事館取表、填表,一番折騰已是九點半,卻沒料到,表格還需要證件相,於是,她從高層領事館走到商場,四處詢問,才找到一家小店拍證件相。按下快門,她勉強一笑:「自己看起來一定十分疲累。」

Ann 要照顧的孩子六歲左右,名叫樂樂 (化名) ,有特殊學習需要,這段日子,經常半夜驚醒哭鬧,她每晚最多只能睡上三、四小時。
一場大火奪走僱主宏福苑的安樂窩,同樣奪走了Ann的家身之所,她跟着僱主一家搬到沙田圍的臨時住屋,屋內沒有間隔,孩子和父母擠在一張大床,而Ann則睡在拉出來的子母床上。在陌生的環境,孩子半夜驚醒,有意無意間,還會弄出許多動靜,把全家人都吵醒。
來來回回,終於完成手續,剩下來的,是等候文件的數個小時空檔。她領着記者,回到商場那間小店,買了杯三合一即溶咖啡和一點家鄉小食。這是她整個上午唯一的喘息時間。這從清晨五點,起床照顧孩子,然後風風火火,從沙田圍一路奔波到金鐘……
半天的奔波,需要的是一椅和一口美食。
她揭開suman malagkit(菲律賓傳統甜點)的蕉葉,甜糯米糕還暖和 。倘未入口,Ann就問記者:「這個合你口味嗎?」同桌幾位素不相識的同鄉姐姐,七嘴八舌加入游說。記者咬了一口米糕:「好食」,一眾姐姐聽罷,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異口同聲地說:「Welcome to Philippino world (歡迎來到我們的世界) !」

「你為甚麼沒有死?」賠償金比菲律賓女兒生命更寶貴?
同桌姐姐好奇問起,Ann 為了甚麼來到菲律賓領事館,Ann 解釋,自己的證件都在大埔那場大火中燒毀了。同鄉露出同情之色。
Ann照顧的家庭,住在宏福苑其中一座的15樓,從窗口外望,可以看到吐露港。起火時,她正在街市買菜,僱主也剛外出接孩子放學,家中無人,逃過一劫。雖然一家人平安,但每次提起大火,她心情總是無法平伏,忍不住泛淚。
她提到一件讓她難以釋懷的事,她聽說,有一名同鄉大難不死,那名同鄉在菲律賓的家人卻說:「為甚麼你沒死?你死了,我們便可以拿到大筆撫恤金 (按:法定賠償五十萬港元,另有慰問金和殮葬補助,合共約七十五萬港元)。」
同桌的姐姐們聽了,神情不忍,很快又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她們低聲對記者說,許多菲律賓家庭並不把外出工作的女兒當人看:「錢,往往比生命更重要。」姐姐聽着Ann訴說的宏福苑故事,很快被打動,到最後真誠地對 Ann 說:「Girl, You have a new life. God bless you.(你獲得了新生,願主保佑你。)」 素未謀面,卻彼此扶持,她們屢屢叮囑Ann:「Be strong, girl.(你要堅強)」
Ann 後來對記者說:「菲律賓人就是這樣,來到香港,就算毫不認識,都會無所不談。」
離家十八年 青春都在異鄉度過
過不一會,Ann 又指着糯米糕 ,熱情地勸說:「多吃點呀!」她說,菲律賓食物不是甜就是鹹,要配着咖啡吃才最對味。不過她自己只淺嚐了幾口,便輕聲說:「還是我媽媽做的好吃,她會在糯米中,加入新鮮刨的椰子碎,用自家種的香蕉葉包裹,加入更多椰漿,口感更軟糯。」
她在菲律賓的農場長大,她說,那裏十分僻靜,小時候與九兄弟姊妹擠在簡陋的小屋裏,方圓十里不見鄰居。生活貧苦,父親酗酒,她排行第五,從小就得幫母親照顧妹妹、分擔農活。因此,她從小就立志要離開鄉村,要幫助家人擺脫貧窮。
可是在經濟落後的菲律賓,即使Ann努力考入大學、攻讀工商管理,畢業後依然難以找到足以養家的工作,提起往事,她語氣平靜:「其實我從小喜愛煮食,從來不喜歡數字,也不擅長數學,選擇商科,只是因為家裏窮,如果當時能選讀酒店管理的話,好是好,但是學費太貴。」
大學畢業後,面對當地有限的工作機會,只好遠赴新加坡打工,然後輾轉來到香港。這樣離開家鄉,一晃十八年,青春歲月,都留在異鄉。如今四十一歲,孑然一身。被問起婚姻,她淡然笑說:「都沒有時間啊,現在要結婚,年紀也太大了。」
忘了自己 生活中只有被照顧的對象
談到在香港生活的日子,她談的倒不是自己,而是她照顧的對象。
她照顧的第一個女孩腸胃很弱,每月總會大病一場,幾度進出加護病房。看着孩子受苦,Ann總是於心不忍,常常一邊為女孩按摩肚子,一邊默禱,盼望能代女孩受苦。四年後,那女孩跟着家人移民加拿大。
女孩如今長大了,偶爾還會回香港探望她,個子高了,長得十分健康。
往後四年,Ann在宏福苑安頓下來,照顧着一個有特殊學習需求的男孩——樂樂 (化名)。他患有過度活躍症,發育也較遲緩,六歲左右,常被誤認為只有三、四歲。
但在Ann眼中,她看見的卻不是他的不足,而是男孩的可愛。她柔聲說:「He is a really sweet boy(他真是個很可愛的男孩)」 樂樂語言有限,連「媽媽」都說不出,卻自有他表達愛的方式。最讓Ann心軟的,是他出門時,總要把右手遞給媽媽,左手則固執地伸向Ann,直到兩手都被緊緊握住,才敢安心邁步。
要照顧一個有特殊需要的孩子,從來都不容易。Ann說,自從樂樂從熟悉的宏福苑搬到陌生而的新家,孩子常在凌晨三四點醒來,在黑暗中遊走,然後固執地反復摩擦樂高玩具。規律而尖銳的塑料摩擦聲,將全家人都吵醒,父母也為此焦慮難眠,經常心煩意亂。Ann總是不忍心責備孩子,滿心體諒,頂着疲憊起身安撫,又心疼孩子睡得不好,輕聲嘆道:「樂樂,為甚麼你又不睡覺了?」
陪着孩子哭 問上帝孩子為何要受苦
樂樂要接受物理治療和針針灸。每當長針刺在孩子的舌頭時,他痛得渾身發抖,放聲大哭。非親非故的Ann 守在一旁,陪着男孩留着淚。她有時會問上帝:在這麼富裕的城市裏,為甚麼還會有許多孩子受苦?
她希望,將來有一天,當自己回到家鄉,或者去了歐洲工作,樂樂已經長成一個健康、平安的孩子。「如果樂樂能說出一聲『媽媽』,我的僱主一定非常高興!」
有次,樂樂媽媽帶着疲乏的語氣隨口地問Ann:「如果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只剩樂樂一個人,該怎麼辦?」Ann說:「那我就帶他回菲律賓,把他好好養大。」
談起樂樂,她滔滔不絕。知道男孩喜歡吃南瓜,她專門把南瓜蓉拌進肉碎裏一起蒸;知道男孩喜歡咖喱雞,她就煮馬來西亞風味的咖喱,後來發現孩子不怕辣,而且吃得津津有味,胃口特別好,就在咖喱裏再加一點點辣。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大笑:「我都把他養成印度人了!」
她帶着幾分驕傲說,這道咖喱雞,是當年在新加坡工作時,第一位極為嚴格的僱主教她的。那位僱主對Ann毫不友善,對烹調食物要求極高,Ann如今卻豁達地說:「那樣也好,讓我學到了很多好菜。」從她身上,她還學會了如何製作美味的魚香茄子和釀豆腐。

最可惜一本聖經
大火當天,她逃過一劫,但隨身的財物與貴重物品皆已付諸一炬。問她損失了甚麼家當,她首先列舉的不是錢財,而是那本隨身攜帶的聖經,以及一本記錄每天禱告的信仰筆記,三年來裏面寫滿為樂樂、為僱主一家、和所有受大火影響家庭的誠心祈求。她相信,只要信念足夠堅定,人是擁有能力,可以從困境中走出來。
再次問起財物損失,她才淡淡然提到:六千元現金、一對價值八百元的金耳環,還有前僱主送的Salad手袋和銀包。她說:「那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手袋。」頓了頓,她補充說:「還有兩條我很喜歡、很舒服的褲子,常常穿去教堂……本來以為還可以穿很久的。」
如今,她一身素色二手衣服,都是朋友的僱主送她的,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很感謝香港人的慷慨」。她說,這場災難,反而讓她感受到平日看似冷淡的香港人,原來在有需要時都會伸出援手。
希望災民找到一點安慰 一點力量
現在每當Ann乘車經過大埔,總會想到那些因大火而逝世的人,繼而淚流滿臉:「香港人好像總是比我們堅強,都不怎麼哭。」她說:「我們菲律賓人比較愛哭,比較情緒化吧。」
談了許久,她小心翼翼地問記者,可否不刊登真名,她害怕媒體報道,可能會影響未來工作的機會。我問她,那為甚麼仍願意受訪,她說,大火中很多家庭或者外傭,都面對更困難的處境,希望自己小小分享,能讓大家得到一點共鳴、安慰或者力量。「那樣就好了。」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