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人訪】憑《破·地獄》配樂奪金像獎 用二胡拉搖滾曲、即興夾踢躂舞 走進朱芸編的音樂世界:我喜歡一種樂器的刻板印象,也喜歡打破它
在《破·地獄》中,衛詩雅飾演的郭文玥不顧反對,破格主持一向由男性掌管的「破地獄」喪禮儀式。就在此刻,嗩吶聲響起——卻不是傳統印象中的高亢嘈吵,而是悠揚深情。配樂推動着情緒翻湧,伴隨父親文哥在遺言旁白中的道歉與愛,最終化為超渡與釋懷。
這一幕令不少觀眾難忘,而打破常規的幕後配樂設計者,是年僅三十五歲的音樂人朱芸編。或許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但他的作品早已走進大銀幕。他今年憑藉《破·地獄》配樂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與亞洲電影大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也曾參與突破百億票房、中國影史票房冠軍《哪吒2》的配樂製作。
朱芸編的另一身份是二胡演奏者,其演繹風格同樣顛覆傳統。他曾用二胡演奏日本動漫《鬼滅之刃》主題曲《紅蓮華》、日本樂團YOASOBI 的《Idol》,甚至用二胡夾搖滾、Beatbox和踢躂舞。
從二胡演奏到電影配樂,從傳統中樂到跨界創新,朱芸編始終在不同的音樂世界遊走,始終尋求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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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破·地獄》到百億票房電影 幕後配樂功臣
《破·地獄》票房衝破1.54億港元,刷新香港華語片最高票房紀錄。電影配樂同樣亮眼,不僅融合二胡、大提琴等中西樂器,還別出心裁地加入南音、道教音樂與喃嘸師傅誦經等傳統元素。不過,許多看過電影的觀眾,未必知道幕後功臣朱芸編的名字。
對此,他倒毫不在意,甚至帶着些得意地說:「雖然你未必知道我是誰,但你一定知道我的作品。」受訪這天,朱芸編身穿一身棉麻服飾,打扮樸素隨和。
他還談起一件趣事,前度的嫲嫲有次曾說最近天天單曲循環一首歌,非常喜歡,而那正是朱芸編的作品。「不過直到分手,我都沒有告訴她」。他笑說,「我其實挺開心的。我希望人們真心欣賞我的音樂,而不是因為我拿了甚麼獎,或者那套電影票房有多高。」

解構電影配樂 層次與留白
不少音樂人重感覺、少言語,但朱芸編卻很擅長解釋音樂的用意。談到《破·地獄》高潮情節的配樂設計,他細細道來。
電影中,由朱柏康和衛詩雅飾演的郭家兄妹放下嫌隙,不顧殯儀同行反對,親自為父親主持儀式。許冠文飾演的父親文哥,曾嫌「女人污糟」,卻在遺言中吐露生前無法對女兒說出口的歉意與疼愛,掀起全片高潮。
「一開始是塤,吹出來就帶有回憶感。接着是弦樂,像推開一扇大門,走進更廣闊的大世界;然後用吹管樂器,好像說故事一樣,講述父親文哥和女兒文玥的爭執與回憶;大提琴進入,加深情緒;之後是二胡,因為我覺得兩兄妹做儀式時,爸爸也在天上看,所以用二胡代表爸爸;最後嗩吶出來,一切都釋懷了,無論在生的人還是已逝的人,大家都被超渡了。」這段名為《兄妹破九磚》的配樂,是電影中最複雜的一段,朱芸編像剝洋葱般,逐層揭開當中巧思。
觀眾觀影時往往專注於劇情,忽略了配樂,但朱認為音樂同樣承載着對電影的理解與詮釋。「雖然有用到二胡,但這段音樂不是很悲,我希望藉此引發觀眾更多反思。開頭我選擇用塤,這是整部電影此前未曾出現過的樂器,它代表個人的情感與回憶,到後面延伸至更宏觀的生死觀。」
《兄妹破九磚》匯集電影出現過的所有樂器,相比之下,電影前半段配樂則較為簡單。這是他製作香港電影配樂的愛用手法「留白」。「無論在《破·地獄》還是《白日之下》,甚至我剛做的《他年她日》,我都是留白。前半段我幾乎沒有音樂,我只是呈現真實的一面,不想用音樂去推情緒,告訴你『這段很慘,要哭了』。一直留到電影最後一段,才爆發,我陪着觀眾一起哭。」

感覺先行 重新詮釋中式樂器
戲裏,女性可以打破禁忌,主持破地獄儀式;戲外,負責配樂的朱芸編亦顛覆傳統,賦予中式樂器新表達。朱芸編能將塤、二胡、嗩吶等多種中式樂器運用自如,甚至重新詮釋,其實與他深厚的中樂背景有關。他的父親朱道忠是二胡演奏家,耳濡目染下,他七歲開始學二胡、高胡和板胡。此後他在香港、英國、美國等地音樂比賽屢屢獲獎,還曾以二胡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英國威廉王子表演。
早期因中樂背景,他受邀製作配樂的電影多為中國或古裝題材,第一套電影配樂是為二○一七年華語奇幻片《悟空傳》而製作。除了今年獲獎的《破·地獄》配樂,朱芸編還參與過《哥斯拉II:王者巨獸》、《竊聽風雲3》等重量級作品配樂,並一手包辦《白日之下》、《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配樂作曲。
傳媒多次稱讚他擅長將中樂與西樂融合,但朱芸編更在意他對情緒的呈現。「我不覺得自己特別擅長結合中西樂。我絕對不想為做而做,而是要看是否適合。一般人常認為嗩吶響亮嘈雜,象徵英雄或戰鬥場景。但我在《破·地獄》中,用了嗩吶表達釋懷。butwhynot?你不會覺得那段嗩吶脫了章,反而會覺得舒服、很順。我喜歡一種樂器的stereotype,但同時我也喜歡脫離stereotype,我每套電影都會設計一些新聲音。」
「電影配樂最重要的是表達人的情感,只要某個樂器能帶給我這種感覺,我就會用,很少理會哪個是中國樂器,哪個是西方樂器。」朱芸編說。

兒時不准碰二胡 好奇心驅動興趣
其實,小時候朱爸爸一直不讓他碰二胡。家中陳列各式名貴二胡,但爸爸擔心小孩子會弄壞。「這件事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誒,那我碰一下又怎樣呢?」朱芸編回憶道。
他趁爸爸上班,偷偷把二胡拿出來拉。「想不到碰一下,就真的對二胡產生了興趣。」只有兩根弦線,音調卻千變萬化,令他覺得無比有趣。他也常看爸爸的音樂會,暗暗憧憬着,有朝一日能成為台上一員。爸爸見他興趣濃厚,自學也像模像樣,才開始正式教他。
對很多香港人來說,學樂器不難,難的是堅持。但朱芸編卻不需父母督促,常練到廢寢忘食。他尷尬笑說,以前的同學們都「把他等同於二胡」,「因為我從小到大一直在拉二胡,『二胡就是我,我就是二胡嗰啲』。入晒血。」
「我會想,這首歌還能怎麼拉?這樣玩行不行?我會嘗試不同方法,把一首歌拉到最好。」他說。
「我不是因為勤力而練琴,我相信興趣是最重要的。興趣自然會令你勤力。」他笑着比喻:「就像有人可以打機打八個鐘,你不會說他勤力,只是因為他夠有興趣。我對二胡就是這樣,所以我願意行多一步。」
走出悲情框架 二胡的無限可能
二胡,一直被貼上特定的標籤。「老土啊、悶啊、慘啊,這些我從小聽到大。從粵語長片到現在『死人冧樓』的場景,一定是入個二胡落去。」朱芸編坦言。
但因為這份「行多一步」,他不甘心讓二胡定格在悲情的框架裏。他最初學習的多是傳統中樂,後來漸漸發現,中國不同地區、民族的二胡樂曲各有獨特風格。「有一次拉到一首新疆樂曲,我就在想,既然可以去到新疆的音樂世界,為甚麼不再行遠一點呢?」朱說。
他嘗試用二胡挑戰多元曲風,他曾以二胡演奏莫扎特的經典名曲《土耳其進行曲》(此曲亦因《麥兜》電影配樂「仲有最靚嘅豬腩肉」而廣為港人熟知),發現原來二胡同樣能駕馭古典樂。再之後,他又將此曲改編成爵士版本。
朱芸編的二胡之路,愈走愈遠,也愈玩愈廣。他喜歡動漫,曾在音樂會上拉奏《鬼滅之刃》主題曲《紅蓮華》,以二胡駕馭熱血搖滾。前年第十七屆亞洲電影大獎頒獎典禮上,他在開場獨奏日本樂團YOASOBI的《Idol》,身後是整個中樂團為他伴奏,台下掌聲如雷。他還與Beatboxer、甚至踢躂舞者同台,把二胡靈活融入鼓點節奏與腳步聲裏,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我沒想過二胡可以咁玩。」這是朱芸編最常聽到的觀眾評價。他似乎能用二胡拉出一切旋律,記者問他的二胡有沒有限制?「大家的想象力就是限制。」朱芸編毫不猶豫地答道,「只要想得到,就去試;不work的,就不做。確實有些歌二胡拉不出效果,我自己也沒有感覺,那就會交給更合適的樂器。」朱說。
「我沒有刻意跟別人強調,二胡不老土、不悲情,而是用音樂去證明。」朱芸編的眼中透着自信,「我相信,每個人聽到我的二胡都能感受到。」

音樂帶我通往另一世界
朱芸編在二胡上傾注十數載寒暑,但大學卻選擇倫敦國王學院,主修音樂理論和西洋作曲,同時在皇家音樂學院學小提琴。後來,他又在皇家音樂學院攻讀電影音樂與音樂製作碩士,由此接觸影視配樂。
他當年曾收到中央音樂學院的邀請,但最終還是拒絕了。「那時候的感覺就是,其實我不止是喜歡二胡,我喜歡音樂的一切。音樂可以帶我到另一個世界,讓我看到這個世界所沒有的東西。」
他童年喜愛的《哈利・波特》、《侏羅紀公園》與《星球大戰》,至今仍讓他念念不忘。「這些作品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旋律能帶你進入另一個世界。即使你不是音樂家,但當聽到《Harry Potter》的主題曲,也會立即走進《Harry Potter》的世界。那我為甚麼不試試自己去創作呢?」
朱芸編接觸的樂器極多,他笑言,如果僅計「彈過」的數量,應該有好幾十種。從小他接觸胡琴家族的二胡、高胡、板胡、中胡、革胡、椰胡、京胡;小提琴、中提琴、敲擊樂他也玩過;還有許多是因配樂而接觸的例如大提琴。「只得一句(旋律),我沒理由請個人去拉,那我就自己拉。」朱芸編笑說。
留學英國諾丁漢期間,他還挑戰了管風琴。他所在的城市擁有當地最大的主教座堂,「你幾可在香港見到咁大嘅Cathedral,裏面有咁大嘅Organ(管風琴)。你不去玩就是對不起自己。」朱芸編的語速變快,愈講愈起勁,「腳踩踏板,一按chord,教堂裏幾千年歷史的石頭都在震動,我覺得很amazing。」
透過不同樂器,朱芸編在不同世界的穿梭,這是他體驗生命的方式。「我們的五感就在這裏。人生短短幾十年,要怎樣加深、放大我們在這個世界感受到的東西呢?就要靠不斷嘗試新事物。如果我一生只聽幾個歌手,到老了還是只會接觸這些,那就等於一輩子限制了自己。但我每年都有新東西進來,帶來不同的滿足感。」

漫遊世界采風 尋找最純粹的聲音
對不同音樂的好奇,也讓他走得更遠。他走遍五十多個國家,還深入冷門和邊境地帶,不止為看異國風景。每到一處,他總會搜集當地最本土的聲音。
蘇格蘭的風笛,土耳其的納伊笛,中國青海的山歌,每種聲音都帶着獨特的地域氣息。「我很喜歡采風(採集風俗),聽當地民族唱他們平時會唱的語言和旋律。他們沒有音樂專業背景,不會用任何音樂手法去創作,唱出來的是最純真、最原汁原味的東西。我很喜歡去搜索這些,擺他們的風格在音樂裏面。」朱芸編說。
他對蒙古呼麥的印象尤為深刻。呼麥源於蒙古西部阿爾泰山脈,字面意思是「咽喉」,據說學習自鳥類,核心精神與薩滿信仰相關。演唱者藉由喉嚨緊縮,一次能同時吟唱兩種不同聲音,既響亮,又莊嚴。
在《哪吒2》中,可將生靈煉為仙丹的天元鼎緩緩墜下,配樂用的正是呼麥,極具壓迫感。許多觀眾看完電影後,都以為音樂來自某種樂器,沒想到竟完全出自人聲。
「我喜歡用一些你想不到的聲音。那座鼎落下時給人感覺很肅穆、很重,呼麥有些宗教感,你會有些懼怕,但又不知道懼怕它甚麼。我第一次聽到呼麥時就是這種感覺,所以把它放了進去。」朱芸編說道,「觀眾能夠欣賞,我真的好開心。我很喜歡歷史文化,也希望能將最原汁原味的傳統呈現給觀眾,我不想那些東西流失了。」
融合與破格 走出自己的路
朱芸編形容自己是充滿矛盾的人:既站在幕前演奏,又隱於幕後配樂;既大膽創新,又喜歡傳統;喜歡飛得很遠,也懂得回家;談起音樂滔滔不絕,平日卻寧願躲在一角默默創作。
多元與矛盾,穿梭於不同世界,是朱芸編的特質。對他來說,這也是香港的寫照。「其實香港就是這樣的地方,只是我們從小到大習慣了。世界上沒有甚麼地方像香港一樣,既有表面差異很大的中西文化,但同時又那麼融合。我們已經習慣了在不同文化中,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今年十月,朱芸編將舉辦音樂會「Between Worlds」,正想向觀眾呈現他對不同世界的理解,也展示他破格的音樂之路。「我相信我現在走的路,沒有其他人在走。可能拉二胡本比較冷門,同時也做電影配樂,並把二胡加入配樂世界,好像其他人不會這麼做。二胡和配樂有很多東西可以互補,我也在這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

朱芸編 <Between Worlds> 音樂會
日期:2025年10月29日
時間:晚上8時
地點: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