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技術震撼威尼斯】沉浸式舞蹈革命 香港場景佔四分一 現怪獸大廈、半島停機坪 訪問著名英國編舞家Wayne McGregor：對作品感到非常自豪

早前國際舞蹈界出現一個引起轟動的作品，背後促成團隊是香港人，甚至在香港半島酒店天台直升機坪上拍攝，將維港壯麗天際線和香港舞者帶到全球眼前。

本刊直擊作品在威尼斯舞蹈雙年展的全球首演，二十個觀眾戴上3D眼鏡走進完全漆黑的360度立體屏幕中央，被舞蹈包圍，舞者化成立體顆粒，懸浮於屏幕以外，直至穿透觀眾身軀。

舞者的皮膚、汗水、心跳就在伸手可及的眼前。是整整五十七分鐘的沉浸式舞蹈革命。作品巡迴威尼斯和英國之後，明年將回到香港大館。

香港半島酒店天台停機坪實景，出現在360度立體屏幕上，十數個舞者化作立體粒子，粒子飛出熒幕，穿過觀眾。

香港場景佔四分一 現怪獸大廈、半島停機坪

在一九三七年，英國作家Olaf Stapledon科幻小說《造星者》中，寫一個脫離肉身的人類，造訪宇宙另一個地球，在十三、十四個不同世界中切換，感覺陌生。

這就是「Wayne McGregor: On The Other Earth」 《異．地》的由來，全球首個後電影舞蹈裝置。 七月廿四日威尼斯首演，一行最多二十人，戴上3D眼鏡，走進四米高、八米闊的巨大圓柱體中，被全球首個360度立體LED電影屏幕包圍。

儼如源於宇宙黑洞的聲音，將我們拉進虛空，熒幕出現不規則的顏色氣團，氣團慢慢突破熒幕、懸浮半空， 我們伸出雙手觸摸，影像從四方八面趨近。每一個觀眾都與各自的粒子對望，我們成了其中一個「表演者」。

「你要四處走動，」事前屢獲殊榮的英國編舞家Wayne McGregor強烈建議我們，甚至鼓勵觀眾「盡情做一 些奇怪的事」。於是，我們在空間中游移，充分感受沉浸式影像與立體聲響，容許自己不時感覺暈眩。

舞蹈分成約十三個章節，代表不同形狀的現代舞蹈：速度非常快的肢體動作、高度延展身軀的複雜舞步、只聚焦手部 的舞、激烈拉扯抬舉的多人共舞⋯⋯我們和舞者的距離是零，能清楚看見毛孔、血管、汗水，配合耳際傳來的脈搏聲音、外來之音。

戲肉是（至少對香港人而言）， 突然穿越鰂魚涌怪獸大廈，降落到半島酒店天台停機坪實景。十數個舞者暫停動作，化作立體粒子，我們穿過其中。香港芭蕾舞團（港芭） 兩位舞者穿着pointe shoes，跳着令人不安、帶點脆弱的高難度動作。 Wayne McGregor形容：「他們穿着足尖鞋，動作堅韌、速度很快，就像蝕刻，刻在空間裏。」一羣來自 Company Wayne McGregor的舞者隨後加入，在尖沙咀高樓大廈之間神 情堅定，讓情緒流瀉。香港場景全長約二十分鐘。

另一令人驚豔的場景是，排練室內，舞者雙腳朝天，上下顛倒， 像蜘蛛般懸掛在天花板，配合擬聲音效（Foley），顛覆感官常理。最後，一人獨舞。港芭藝術總監衛承天（Septime Webre）形容：「對我來說，最後場景就像是天使在夕陽下翩翩起舞，所以它充滿力量、扣人心弦。」整個演出複雜壯麗，使人久久無法言語。

香港芭蕾舞團九位舞者參與其中，包括關剛多（左）和汪慶欣的雙人舞。

Company Wayne McGregor舞者氣勢磅礡地在半島酒店天台停機坪演出現代舞。

港府撥款達三千多萬 全球首個後電影舞蹈裝置

合作緣起自香港政府資金。浸大視覺藝術院講座教授、視覺化研究中心總監邵志飛（Jeffrey Shaw）開發了沉浸式「nVis裝置」，獲創新科技署三千五百四十萬港元撥款，是「未來影院系統：下一代藝術科技」研發項目之一。

撥款要求他在三個應用範疇進行研究：文化遺產、檔案庫及表演藝術，於是邵志飛聯繫港芭合作。衛承天遂聯絡Wayne McGregor：「我認為，在過去二十年，沒有人比 Wayne更能有意義地運用新科技，我 覺得他會對Jeffrey開發的新語言感到自在，並且能夠將技術變成一件有效的工具，而非只是一件新奇玩意。我和Jeffrey都希望成就一件真正的藝術品，充滿情感、詩意和意義。」

作為世界知名編舞家，Wayne 坦言經常收到新科技合作邀請，在收到衛承天電話時他人在肯亞，但在看過 邵志飛過往的藝術科技作品後，決定馬上到香港一趟，「兩天後我人已在飛機」Wayne笑言。

浸大邵志飛開發的沉浸式「nVis裝置」，是全球首個沉浸式全景360度立體12K LED
（2,600萬像素）屏幕空間，讓觀眾沉浸於圓柱形建築結構下的立體影像當中。

六十年創作 煉成無垠宇宙 三個技術突破

居港十六年的澳洲藝術家邵志飛，自一九六○年代開始創作新媒體藝術，是擴展戲 院（expanded cinema）和虛擬化藝術呈現技術的先鋒。最新的「nVis裝置」是世上第一個擁有二千六百萬像素全景3D影像屏幕的空間體驗。

聽似只是將很多個曲面熒幕並置，有何特別？「它不僅僅是熒幕， 而是一個無限遠的視覺空間。」

邵志飛親述其中三個技術突破——無陰影、 防反光、輕便，看似細微卻具顛覆 性。「以往製作360度3D視覺化環境時，只能用投影機，通常上面有五、六台投影機投射到牆上，這意味着如果你靠近牆，就會出現陰影，你會看見自己的影子。」但nVis裝置沒有陰影，觀眾可以完全貼着牆壁和觸摸熒幕。「而且確切地說，你可以觸摸舞者。我的意思是，那些舞者是在3D世界，他們的手伸出熒幕，你也可以伸出手，讓他們的手在視覺上掠過你的手。」

「還有一個非常根本的技術差 別，」他加強語氣：「在圓形的投影環境中，會出現交叉反射（crossreflection），即熒幕的光線會反射到熒幕的另一側，這會降低影像對比度，令黑色褪色。所以以往我們必須調暗室內燈光，就像戲院。」但原來，這樣會降低臨場感，「例如熒幕出現日出，你會知道這不是真的。但現在在360度視角下，陽光可以充滿整個房間。如果你舉起手，可以看到陽光映照在你皮膚上，舞蹈的光芒也會照亮你。」

更重要是應用上的突破，nVis裝置由兩款硬件組成，外部桁架（truss）結構及內部LED熒幕，全部可拆卸組裝，確保一個四十呎貨櫃足以運載所有部件。邵志飛說他當然可以做一個更巨大的空間，但關鍵在於「我想要容納多少觀眾？對我來說， 理想的人數是十五到二十人，你會有一種親密感，你們甚至可以互相認 識，你們能感覺到：『哦，我們在一起表演。』」他此前按客戶要求，在台灣佛光山佛陀紀念館建造了一個寬十五米、 可以容納四十人的圓柱空間，但他並不滿意：「觀眾變得陌生，一羣人聚在一邊，另一羣人在另一邊，失去了那種我非常喜歡的親密性。」而且他重申，「熒幕是通往無限大空間的視窗，這代表八米不僅僅是八米，尺寸並不重要。」

浸大暫任首席創新總監劉樂庭坦言，這次是港府首個撥款達三千多萬的藝術研發項目，「你知道，大多數藝術項目通常只獲得幾十萬元資金， 但他們都知道這確實是一個突破性的大型項目。」港府重視的程度亦可見於今次威尼斯首演，香港駐布魯塞爾經濟貿易辦事處亦撥款贊助，三間香港傳媒親赴當地觀賞首演。劉樂庭 說，nVis裝置有潛力實現商業化，有望未來成為每個家庭都有一部的小型設備。

全景呈現尖沙咀高樓天際線與舞蹈動作，舞者跑過身旁時，彷彿真的感受到風，如臨現場。

前所未有的藝術突破 最貼近真實

邵志飛這樣評價《異．地》：「我並不驚訝於（影像中）舞者可以倒立，因為我了解這種技術語言。但我對Wayne的創作和舞者的表演感到驚訝，太棒了。同時也讓我感到滿足， 因為我建造了一個平台，讓另一位藝術家有機會創作出非凡作品。」 Wayne McGregor在接受訪問時亦說：「我們對作品感到非常自豪。我很少說對一件作品感到自豪，因為我非常批判。但我認為這次經驗具有許多真正的品質（real quality），我認為是前所未有的。」

「它有一種真正的靈魂，令人驚歎。你會驚歎它的潛力，但同時感覺到比其他數碼舞蹈體驗都更真實，與舞者之間建立到一種真正緊密的聯繫。因為你看到的是一個完整尺寸的舞者身體，比劇院第一排更近距離，這是一種非常非常美妙，也讓人感到謙卑的體驗，因為盡管科技再令人驚 豔，但最讓人驚歎的始終是人體的真實存在。」

因此，他說科技永遠無法取代現場表演和真實舞者。例如科技至今無法精準複製人類手指關節的彈 性、腿部的一些細微動作等，但科技 亦能做到一些人類不太擅長的事情， 例如一邊說話、一邊想別的事情，同時做一系列舞蹈動作。

創作過程 像繭一樣的神奇外殼

使用photogrammetry（攝影測量法）拍攝技術，拍攝定格中的舞者數百次，建構成一個數碼資產，並重新整合。所有物體都變成粒子，並留有空隙，影像效果如蝴蝶留下的繭。

Wayne McGregor是享負盛名的英國編舞家，在三十年職業生涯中創作逾一百六十個作品，包括二○二二年革命性虛擬演唱會ABBA Voyage。 自二○二一年起，擔任威尼斯舞蹈雙年展藝術總監。去年獲英國國王頒授爵位。訪問時，感覺到他是親切的思考者，總能回答出饒有深意和具體的答案，而且會專注地直視說話者的眼睛。

訪問時，他詳細披露今次創作過程，首先花時間實地理解邵志飛的技術，然後用十二周回到Studio Wayne McGregor與舞者進行編舞，再花兩周和港芭編舞。「我們用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方式拍攝所有作品，使用像素非常高的3D攝影機，沒有使用綠 幕—其中一個很棒的鏡頭是我們舞 團和港芭一起在停機坪上表演，我們用3D技術拍攝360度影像，這樣就能看到香港全景和整個舞蹈全景，然後我可以用它來欺騙你的感知。」

而舞者化成粒子的拍攝技術是photogrammetry（攝影測量法），用相機拍攝定格中的舞者數百次，建構成一個數碼資產，並重新整合。「但由於圖片並不完美，上面有一些小孔，它們形成了一種非常神奇的外殼，這幾乎就像一隻蝴蝶破繭而出，留下了繭。」在場刊一張圖片說明中記載了一組數字「34,754,885 points」，超 過三千四百萬點。衛承天補充，拍攝當日是今年四月，一個不尋常的極 大風晴朗天。

在訪問和講座中反覆提到的場景還有上下顛倒的舞者，為了不拍攝到刮痕斑斑的練舞室地板，邵志飛提議將影像倒轉，Wayne McGregor想到可以配合擬聲音效，「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為舞蹈配音（Foley），你在老電影裏應該看過，會找一個很聰 明的人，為你在舞台上看到的場景製作音效。」

他請來藝術家觀察倒立中的舞者身體，然後賦予它清晰的物理聲音。「從認知角度來看，身體倒立會讓你 更努力去理解身體的本質⋯⋯我認為 是這部分舞蹈真正美妙的地方所在， 它包含着一些我們陌生和顛倒的東西，大腦試圖和我們一起處理這個狀 況。但惟有配搭聲音影像，才給予大腦一種正確的處理方式，它會幫助你 吸收視覺和聲音這兩件事。這很有意思，蘊含着一種樂趣。」

拍攝素材後，Wayne McGregor 再花十周時間在邵志飛工作室討論如 何呈現最終成品，「我們做過很多瘋狂的事，有很多東西都失敗。」直至首映前不久，才終於落實所有畫面和效果。他說，虛擬舞蹈有這個好處，隨時可以改動，因此他笑說十月時在倫敦和明年在香港演出的版本必定會有所不同，而他還未知會是怎樣。

科技令舞蹈 貼近永恆

整個舞蹈裝置全長五十七分鐘，不時出現不規則的顏色氣團（左），氣團慢慢突破熒幕、懸浮半空，所有人都會伸出雙手，嘗試觸摸它。而舞者的身體（右）亦立體得令人震撼。

「我想創造一種類似無限版本的舞蹈。」除了視覺上的永恆亦是時間上的永生。Wayne McGregor是國際舞蹈界最早使用科技的先鋒，在Zoom出現前十三年就已經遙距為加拿大舞者編舞。

他提到今次《異・地》是去年創作《深淵水母》（Deepstaria ） — 一隻以永生為核心的水母的舞蹈延伸。「當時就思考過科技的一個有趣之處——儘管事實證明並非如此——那就是如果你擁有一項digital asset， 它就會永恆存在，對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具有永生性。但真正有趣的是，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我們發現許多二十年前的技術項目，現在甚至 無法播放。技術已經過時，電腦系統 無法讀取，整個數碼藝術創作的保存及歷史，現在實際上都面臨着無法再看到它的風險。」 因此他四出尋找可以永久保存 舞蹈的新技術，「我認為科技的驚人 潛力在於能夠以一種非凡方式保存作品，這種方式讓人感覺非常、非常貼近生活。」

他認為邵志飛的發明是他至今看過最貼近他想法的科技，不用笨重裝置，只需戴上一副非常輕便的3D眼鏡就能讀取虛擬的、同時極為真實的舞蹈，「最重要是我能看到你在房間裏， 不會完全迷失在這個世界裏。既可以看到虛擬世界，同時也看到現實世界 的人。」

熱愛香港的三個外國人

「我愛香港，這是一個我真的願意居住的城市。」Wayne McGregor 在講座中說。他熟知香港藝術發展，曾在香港公映多次作品。他讚揚香港的優勢在於擁有一種非常年輕和非常堅韌的活力。

有趣的是，今次三個主事人都是熱愛香港的外國人，除了Wayne McGregor，還有邵志飛和衛承天。 邵志飛說：「在香港住了十六年，我感覺自己仍然只是略知皮毛，我每次 四圍走走，還會說：『我以前從未見 過。我以前從未去過那裏。』 這麼小 的地方，對吧？⋯⋯反而我在澳洲待 一個星期，我覺得我甚麼都知道了。」 他覺得香港處處是驚喜，而且香港人非常歡迎外人，「它也是一個難民城市。傳統上，它是個避風港，對吧？ 不知怎麼的，它就是這麼讓人產生共 鳴，感覺它就像每個人的避風港。」

至於衛承天，帶領港芭八年，新任期剛剛開始，他說會繼續將香港這個城市帶到國際舞台。

（左起）浸大計算機科學系訪問教授Sarah Kenderdine、威尼斯舞蹈雙年展藝術總監Wayne McGregor、浸大暫任首席創新總監劉樂庭、香港駐布魯塞爾經濟貿易辦事處副代表李詠璇、香港芭蕾舞團行政總監李易璇、浸大視覺藝術院講座教授邵志飛、香港芭蕾舞團藝術總監衛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