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巴黎的同志遊行如常錯過了。星期六傍晚拖着行李從西班牙回家的時候，露天派對應該仍然在巴士的廣場進行中，我們這區水靜鵝飛──聽說遊行路線破例更改，往年必經聖米修大道，有幾次甚至以盧森堡公園前的噴水池為起步點，龍尾轉入聖日爾曼大道浩浩蕩蕩向右岸進發，街上總留下五彩繽紛的紙碎。有一年大廈門房D太太興奮告訴我，她去了街口趁熱鬧，言下有曲線表白「我支持你們」的意味，法國人一般講究含蓄，除了上電視清談節目，不作興兜口兜面討論性取向的，我只好本着以和為貴的原則禮貌應酬兩句，不敢唱反調說自己早就超越搖旗吶喊的階段。
D太太頗眉精眼企，九十年代末我們剛搬來，她便趁交遞郵件之便輕描淡寫對我說：「先前三樓有兩位先生，人品非常好，可惜其中一位得病去世，另外一位後來搬走了。」當然是表示見怪不怪，絕對沒有排斥同性戀者的意思，我馬上想起住第十六區時常常光顧的糕餅店，混熟後負責收銀的胖嬸嬸笑口盈盈打招呼，問完「你好嗎」不忘加一句「另外那位先生也好嗎」，簡直異曲同工。
翌日經過索邦大學附近的Gap，見到門口竪立一張彩虹色打底的告示，停下來細看：「自一九六九年於三藩市開設第一家Gap店鋪開始，敝機構向來慶頌雇員及顧客的獨特和多元，我們的基本價值觀，是對所有工作人員及購物者持平等、尊貴和敬重態度。Gap支持同志自豪周。」哈，這倒並非看風使的自吹自擂，他們應該是最早實踐一視同仁的大公司，遠在「同志友善」這名詞尚未廣泛成為順口溜之前，已經不動聲色融入營運方式裏。
那家位於三藩市孖結街的Gap總店以前很喜歡瀏覽，雖然屬於搞搞震冇幫襯性質，勉強可稱熟客仔，站在減價部門翻來翻去，自有一番尋寶的樂趣。近年添置衣物的手勢比較寬鬆，屢遭壞心腸朋友賜贈購物狂名號，他們恐怕不能想像，我的三藩市歲月十分節制，不要說閒日，連過年過節也懶得行公司。衣櫃裏有一件淡粉紅的Lacoste短袖polo一條米白色油漆工人帆布褲，已經心滿意足，虛榮同志趨之若鶩的美詩百貨，在我眼中等同先施永安，真正潮人不屑一顧。Gap勝在青春氣息濃郁，但是講到有型有款，則不及二手故衣店和軍隊剩餘物資店──後者是應運而生的越戰副產品，我曾經在店中找到一條草綠色的軍褲，闊身束腳，效果接近《天方夜譚》的燈籠褲，套在基佬身上頗具迎風擺柳妖態，一見愛不釋手，不知道雄赳赳的大兵穿上戰場打仗是什麼模樣。
那幾年每年六月都參加同志遊行。全名同志自由周遊行，八九十年代才改為同志自豪遊行，最近網上不以為然的保守派發偉論，「憑什麼只有同性戀者遊行，何不搞個異性戀者遊行抗衡一下」，智者立即曉以大義，「遊行的起因不是嬉戲而是爭取平等，親愛的直男直女應該慶幸自己毋庸操勞就可享受份內的權益」，真是一語中的。如今回望，才醒悟當年陰差陽錯趕上了最好的時光，六八年嬉皮士「愛的夏季」交匯六九年石牆起義，七十年代初的美國不折不扣明亮燦爛，交友尋根自由自在，站在卡斯特羅街東遊西蕩，還親眼見證彩虹旗的誕生。窮得只有快樂，明天永遠取之不竭，銀行戶口乾塘，我心生一計製作彩色影印明信片，拿到街坊小店寄賣，居然餐搵餐食餐餐有。系列叫A Light Enough Card，偷自柯翰的歌詞：It’s light, light enough to let it go。輕得可以放棄，多麼瀟灑美麗的願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