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紅眼
熱門文章
紅眼
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ADVERTISEMENT

二記(及正記)

10.05.2024
紅眼

阿爺過身之後,他和阿嫲的靈位都放在青松觀。照片裡的阿爺很年輕,因為阿嫲剖腹生了我爸後,就在醫院離開人世。跟阿爺不同,她一直只有年輕時的樣子,沒有老過。

我爸是家中么子,即是說,我應該有三個伯父、兩個姑媽。但他們總是叫我爸做七仔,堂表哥、堂表姊叫他七叔。我數來數去都覺得奇怪,大細姑媽、二伯父、三伯父、四伯父,他怎會排行第七?到阿爺過身,我稍為懂事之後我爸才說,叫他七仔沒有錯,因為我還有一個大伯父。

青松觀正苑,有廣福永寧四堂,阿爺和阿嫲的相連靈位就在二樓的永康堂。有一年,我爸抬頭示意,在他們對上兩行,往右邊望過去,就是我大伯父的靈位。

大伯父腳頭不好,阿爺帶著他來香港不到兩周,他就罹病而歿。大伯父的靈位沒有照片,不是因為他沒有照片,說起來,是因為二伯父有一個我們全家人都知道的秘密。後來阿爺把他和阿嫲接到香港生活的時候,其實他是用大伯父的出世紙來登記香港公民。屬於大伯父的靈位,純粹是個象徵,裡面自然是空心的。

很少外人知道我們家裡還有一個大伯父。譬如說,讀小學那幾年,全校老師都以為校長就是我的大伯父。其實校長是二伯父才對。我跟我的堂表哥、堂表姐一樣,都是在同一間小學讀書長大。

不問可知,這自然是二伯父的主意。二伯父認為我在他管理的學校讀書總是好的,不但有堂表哥、堂表姐督促,其他老師心裏有數,就算不關照也不會特別冷漠。但我媽有點不悅,甚至跟我爸鬧過一場交。她前一年帶我做智力測試,有差不多一百四十分,屬資優兒童,報讀外面的國際學校都可以,根本不需要二伯父的推薦。現在大家都以為我是靠親戚關係才找到好學校,還好像欠他一筆人情。

起初我只覺得二伯父同時是我的大伯父及二伯父,而且又是我小學的校長,似乎很有趣。但我媽一再叮囑,這是二伯父的把柄,他最棹忌大家張揚此事,怕我亂說話。我小學一年級就知道我媽和二伯父表面上客客氣氣,其實人情險惡,各懷鬼胎,只是裝傻扮懵而已。

果然,每一年的班主任都出於討好二伯父,對我的栽培特別用心,基本上所有能夠捧盃留名的校際比賽,我彷彿十項全能一樣,全部有份。像先後參加過羽毛球、乒乓球元朗錦標賽,被選入元朗海獅會泳隊,俗稱海獅仔,又參加過普通話朗誦節、奧林匹克數學比賽、全港小學生書法大賽等等。

皇天不負有心人,漁翁撒網之下,我終於代表學校贏了那一年校際常識問答比賽的筆試預賽。禮拜五早會唱完聖詩,二伯父就上台公布喜訊,台下掌聲空前熱烈。帶隊老師需要從十多個同學之中,挑選精英之中的精英出賽。候選同學都各擅勝場,不是英文流利,就是懂得珠心算、數學了得。不過,有一個環節我未輸過,就是撳燈。根據賽規,每隊三人一組,搶燈之後隊員有五秒時間作答,而我剛好就是全校撳燈最快的人。帶隊老師選定了最後四人,即是三人正選一人後備,我當然是坐正中央的搶燈手。接下來有半年時間,我們各自專攻天文地理及時事常識的某些範疇,放學之後還會一起看錄影帶,模擬搶答過程。而我媽則成為了我的私人教練,陪我啃掉了整本四字成語辭典,唐詩宋詞以及十二金釵一零八將。

校際常識問答比賽逢周日早上播出,而且一周一集,元朗歷來卻從未有小學代表能打入決賽,那幾個月,全校老師都對我們四人寄予厚望,每天下課,我就留校受訓,覺得自己好像即將參加奧運,在元朗走過都耳邊有風,似是有人為我歡呼。與此同時,我二伯父都密鑼緊鼓準備參賽。他要選元朗區議員。

學校裏,有超過一半老師和工友都義務加入他的助選團,變相成為了他的競選總部。眾望所歸,二伯父果然高票當選。

西裕街有一間名不見經傳的街坊菜館,就是二記。儘管店面樸實,連招牌都是最普通的白底紅字,但看牆上的手寫菜單就知道,他們最出名是做上海菜,特別是上海粗炒和韭黃鱔糊,火候十足,全元朗首屈一指。

二伯父當選區議員之後,周末包了整間二記舉行慶功宴。前來道賀的達官貴人我就不認識了,但學校的許多老師和工友都在場。他們還打趣說,一時之間改不了口,不能叫他校長了,現在要叫議員。恭維一番之後,他們將話題轉到即將要「出戰」全港常識問答比賽的我身上,都讚我身手敏捷、記性好。二伯父笑着叫我加把勁。

那一晚,應該是二伯父勞碌半生的事業高峰,他一直笑不攏嘴。但一剎那的光輝注定不會永恆,選舉始終也是比賽,而所有比賽的結局都是殘酷的。

比賽那天,帶隊老師開車載我們到廣播道,難得離開元朗出一趟遠門,但我沒心情看公路風景,腦海突然變得一片空白,甚麼都想不到。直到衣著飄逸的毛孟靜走進錄影棚。毛孟靜已經做了很多屆常識問答比賽的主持人,特別是負責英語提問。她走過來輪流跟三間學校的參賽同學打招呼,知道我們是第一年參賽,叫我們別緊張,要平常心。另外兩隊的同學倒是作狀,故意全程用英文跟毛孟靜寒暄。

帶隊老師說,對方是兩間港島區名校,入過準決賽。我蔑了他們一眼,知道自己的眼神充滿敵意。雖然我一度推卸責任,說比賽現場的燈掣不像預期靈敏,而且隊友連續答錯了兩條英語題是致命傷,但其實不是,必須承認是我最後一個回合有幾次太過心急搶燈。不過,這要等到許多年之後,我才願意承認。

二伯父的從政之路,跟我的搶燈生涯一樣短暫。幾年之後,二伯父連任失敗,承認落敗之餘,他還充滿了政客風範,主動上前握手祝賀對方當選。他的議員辦事處沒多久就交吉了,轉眼變成連鎖便利店。同年,二伯父宣布榮休,他同樣在二記包場擺了幾圍,只可惜人情冷暖,盛況大不如前。

如是者,過了很多年,大約是二伯父移民倫敦,跟細姑媽一家成為鄰居之後的事情。隨着二記結業,西裕街和西菁街一帶有新氣象,還多了幾間大排檔和潮州打冷,當中最出名就是金輝徑的正記。正記和二記一樣,白底紅字招牌,樸實不華,雖然沒二記的上海菜那麼精緻,但正記可說是一點也不低調,他們買了幾個相連舖位,雄踞整條金輝徑,夜夜墟冚大排筵席。相約阿俊到正記敘舊的時候,我才想起,我們也真的很久不見。

阿俊是誰?都忘了介紹,阿俊就是那時候跟我一起受訓,卻在校際常識問答比賽敗陣的隊友。他負責背誦英文、科學和地理,最後一回合的關鍵題目他答錯失分,是我搶燈累事。阿俊瞇起眼睛,喝了兩口啤酒:「我又不是天蠍座,沒你那麼記仇。」

那一年,常識問答比賽慘敗之後,我們心裏難免有芥蒂,從此很少聯絡,各自升學,再沒交集。阿俊沒想到我會出道成為一名小說家,我就更沒想到他今日會成為元朗區議員,即是我二伯父的後後後輩。

阿俊雙眼炯炯發亮,說起他的下一步要選立法會,要做「雙料」議員。我在副刊只寫風花雪月,對政治黨爭沒興趣,只聯想到一件令人震驚的事:「那如果你當選,不就跟毛孟靜一起做同事了嗎?」

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阿俊說要請客,我說不行。因為我會投票給他。

可惜,阿俊腳頭不好,就在他當選立法會議員不久,元朗發生了許多大事。有理想的人都會被磨平,阿俊終究選擇了明哲保身,沒多久就銷聲匿跡,我再沒有他的消息,也不願意替任何人打聽他的下落。好一段時間之後,西九文化區的公關主任邀請我出席他們的研討會,居然提起阿俊。原來他在離開之前,跟進過一些社區重建項目,也考慮過邀請我一起參與。他在正記跟我約略提過的重建元朗計劃,原來尚未擱置。

我沒他想得那麼宏大,只是提議找一天約齊小學常識問答比賽四人小組和帶隊老師一起敘舊,特別是我們正選三劍俠。過了那麼多年,我想,他們都原諒我了吧。沒想到後來元朗變天,政府派食環署到品流複雜的金輝徑大洗太平地,正記大肆霸佔街道,人頭湧湧的熱鬧畫面已不復見。入夜時分,那邊有時安靜得像一個廢墟,詭異不堪。

twilight-zone
紅眼
延伸閱讀
熱門搜尋
回歸25周年 新聞自由 展覽 環保 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