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媽媽】與哀傷活下去 妊娠毒血症媽媽:不能哭直至兒子沒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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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是媽媽】與哀傷活下去 妊娠毒血症媽媽:不能哭直至兒子沒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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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同樣是聖誕節,當時Teresa還懷着Ethan,預產期本來是今年的5月。如無意外,今天Ethan已經七個月大。可惜,五月的生日,從來都沒有來臨。

在十六周的產檢時,私家醫院的醫生已經發現Ethan成長偏慢,本以為受父母體形影響。「那時我還樂觀。」相隔一個月,要做結構圖的時候,醫生寫了一份報告,着Teresa找回相熟的婦產科醫生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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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毒血症 觸目驚心

Teresa看着幾十字的總結,只知道Ethan有機會早產,原因不詳。那時剛好是聖誕節,醫生都在放假,Teresa為了解醫生列出的所有可能,逐個醫學名稱查字典,第一次接觸到「妊娠毒血症」這個觸目驚心的詞語。妊娠毒血症是一種不常見但嚴重的妊娠併發症,通常於懷孕中、後期,或剛生產後病發。蛋白尿與高血壓是兩個重要徵兆。

一星期後,Teresa到政府的健康院檢查,驗到蛋白尿,健康院的護士大為緊張,立即安排Teresa到聯合醫院進行更詳細的驗尿檢查。健康院距離聯合醫院只有五分鐘路程,Teresa步出健康院,被陽光曬得睜不開眼。幾個不同育嬰用品的媽媽會成員圍着她,招攬她做會員。「我係喊住填入會表格。」Teresa心知不妙,直覺告訴她將會有壞消息。「但是我好想像其他人一樣,做到一個普通的媽媽,我覺得,填好表格,代表你還有機會。」

妊娠毒血症的成因目前未明,研究多數認為是懷孕早期的胎盤發展異常所致。全球每一百名孕婦之中,有三至五人患病,懷孕二十周後有機會病發,不過大部分病人是在廿八周至三十六周病發。由於子宮血管未有隨着胎兒成長變粗,不足以應付胎兒生長的養分所需。母體為了增加子宮血流的供養胎兒,就會收縮全身的動脈血管,導致身體血壓升高。可是,與此同時,子宮動脈、胎盤血管以至胎兒臍帶也一起收縮,結果反倒引致胎盤的血流更少,胎兒得到的養分大減。更糟的是,母體的肝臟、腎臟以至肺部負擔加重,造成母體內的惡性循環。除了終止懷孕,及早生產胎兒之外,暫無根治方法。

以上資訊,Teresa都是靠自己從網上搜集得來。「知道後覺得好心痛,Ethan竟然變成了身體的毒瘤。」Teresa屬於早期病發,她知道自己沒可能捱到第十個月,只希望自己捱到第七個月之後剖腹生產。「我加入許多早產媽媽會、毒血症會,盡量接觸更多人。」

臍帶血停了,你馬上去醫院!

翌日,Teresa因為掛念Ethan,自行去私家醫院照超聲波。醫生知道她有妊娠毒血的可能,特別為她照臍帶血流量。「臍帶血停了,你要立即去公立醫院。」醫生說。「即係點?我BB係咪就嚟死?」

就這樣,Teresa跳上的士重回聯合醫院。她在車內打開報告,只讀得懂”reversed”一詞。「我大概知道Ethan就要走。」她哭着致電丈夫,去到聯合醫院已經泣不成聲。護士讀完報告,立即為她量血壓,驚見指數170,快手快腳為她更換病人衣服,進行靜脈注射。一個不擅長打針的初級醫生,弄得Teresa一手都是血。另一個高級醫生來到,只管問她拿姓名和身份證。「那一刻我隻手反而最痛,唯有請醫生護士冷靜一點,我相信自己不是病發,只是被嚇倒。」在場所有人都一起冷靜之後,看見Teresa的血壓下降至140,就讓她坐在那裏等見顧問醫生。

Ethan的3D結構圖,只見他睡得安穩,怎也料不到他吸收營養已出現問題。
Ethan的3D結構圖,只見他睡得安穩,怎也料不到他吸收營養已出現問題。

醫生證實臍帶血已經停止,代表胎兒開始得不到營養。醫生表示讓胎兒留在母體,生存空間會比提早生產更大,不過,即使如此,要保得住胎兒的機會其實已趨渺茫。Teresa血壓高,有可能會癲癇或中風,需要留院,每四小時驗一次血壓,待到胎兒脫離母體才可出院。醫生也告訴她,生產時有可能流血不止而難產,到時可能要摘除子宮,甚至有機會死亡。

「我從沒想過連自己都會有性命危險。」原本打算與丈夫開展人生新一頁,沒料到要面對與丈夫分開的可能。

Teresa每隔十二小時要打一支強肺針,替Ethan保命。每隔四小時要測量血壓一次。每次都是一次致命考驗,測量到140以下,Teresa才敢輕輕流下一滴眼淚。為了盡可能讓Ethan在肚內多生存哪怕一刻,她必須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血壓。幾天過去,她的體重不斷下降。Teresa每天和着淚水吃飯。「我希望,儀器出現錯誤,或者,Ethan其實吸收到營養呢?」

妊娠毒血症的孕婦,被安排住在同房,就在護士當值附近,方便隨時搶救。那間房異常寂靜,每個媽媽都在逼自己睡覺,因為任何一個最微小的動作,都會令血壓上升,而這個血壓,絕對生死攸關。「坐起會加10,食飯又加10,喊就加40,明明身體和情感都發生了很嚴重的事,但是我都要強行壓下去。」Teresa說。

同樣要經歷生產的極痛,Teresa卻沒能像其他媽媽一樣,在懷中抱住一個暖笠笠的初生兒。
同樣要經歷生產的極痛,Teresa卻沒能像其他媽媽一樣,在懷中抱住一個暖笠笠的初生兒。

老婆,辛苦完我同你返屋企

Teresa堅持的動力,就是每天的探病時間。丈夫已經顧不上工作,12點可以探病,他11點就在病房外等,「我們一分鐘都不想錯過,只是想多見幾面。」即使每一天都在生死邊緣徘徊,醫院也不能讓丈夫陪在太太身旁。

見面時難別亦難,兩人相對無言,都怕講多錯多。Teresa心裏有無數「問號」:我中風怎麼辦?丈夫會否照顧我?摘除子宮是什麼意思?留院的時候,Teresa不能洗澡,以免高血壓暈倒,但是每天不停出汗,頭皮也開始潰爛。有時化驗需要尿液,要自行在鐵盆內解決。「一切都要由先生幫忙,幫我抹身,幫我清理排泄物。」鄰牀是另一個與Teresa情況相似的媽媽,其中一天她的BB的心跳下降120的危險水平,胎兒有機會要脫離母體,護士要她與丈夫決定引產後是否搶救。「如果Ethan遇上同樣情況,我們該怎樣做?如果到時我也一起過身,先生怎麼辦?」

曾幾何時,Teresa覺得死亡離自己好遠,當下她終於明白何謂生命無常。以前Teresa害怕做單親媽媽,總是叮囑丈夫別要像父親那樣拋棄妻子。「但是那一天,我跟先生說,我死咗,你要搵過個,唔好記住我以前講過的話。」

入院第六天,晚飯過後,Teresa送走丈夫,如常去照超聲波,這次聽不到胎兒心跳,護士緊張地送她見醫生用大機再檢查。那位初級醫生二十來歲,也許是剛畢業不久,他像平日上課一樣,看着儀器說:「這個是心跳指數,沒有閃,看見嗎?」他叫了另一位醫生過來,兩人一同宣布胎兒死亡。「BB沒有心跳,明早9點引產。」一句話,講完。他自顧自寫報告。

「我明明還感受到Ethan的重量,在我肚子裏盪來盪去,怎麼一下子,生命就沒有了?」Teresa呆若木雞,陪伴在旁的資深護士,一直捉住Teresa的手。「你想喊就喊啦,我幫你叫先生回來陪你。」丈夫原本已經坐小巴去到山腳,沒想到僅僅一程車的時間,孩子Ethan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縱使醫生覺得已過探病時間不合規矩,好心的護士還是安排Teresa丈夫待在病房裏,讓剛失去孩子的兩人一起度過那個晚上。

「我們最慶幸是不用親自做決定。」Teresa說。她開始為明天憂慮:既然孩子的生命已經終結,明天生產時會否輪到自己?在產科樓層經常聽到其他孕婦叫喊「好痛,唔生喇」,但是她們會得到一個擁有心跳的孩子。「我辛苦完一切卻要面對死亡,不單是仔仔的死亡,還有自己的死亡。」

「辛苦完就可以跟我返屋企。」丈夫這樣安慰她。

Teresa與丈夫都沒料到,打算開始人生新一頁的時候,卻遇到生死考驗。
Teresa與丈夫都沒料到,打算開始人生新一頁的時候,卻遇到生死考驗。

冰冷比死亡更可怕

根據醫院指引,如果是搶救廿四周以上的胎兒,孕婦可以進入產房生產,否則就只能待在普通病房生產,連笑氣都不會提供。引產之前,Teresa祈求塞第一粒藥就成功,生產時用三下力就生到,最重要是止到血,不會難產。Ethan已經二十六周,但是Teresa沒有Kaka那麼幸運,丈夫不能陪同入產房。「我一直以為太痛的話,人類會跳線、會斷片,但是那一刻我清楚感受到,那種痛,已經超越人類極限,而我依然清醒。」Teresa一直哀求,最後丈夫終於獲准進入病房探望妻子五分鐘。

用藥後,Teresa身體極為虛弱,連提供笑氣的口罩都捉不穩。丈夫協助她聞笑氣,突然Teresa感受到有尿意,丈夫替她嗌救命。一眾護士本來以為Teresa的度數還未開夠,還對自己的判斷好有信心,但是醫生一檢查,赫然發現Ethan已經快要出世。十個小時之後,Teresa誕下Ethan。生完後她第一時間禱告:「請告訴我止到血,不要摘除我的子宮。」

丈夫寬慰地說:「老婆,可以返屋企喇。」

護士抱着Ethan進來,他已經換上黃色小衫,頭上戴着一頂小紅帽。Ethan身長28厘米,體重有440克。Teresa害怕見到他還未成形,但是有同樣經歷的朋友叮囑她一定要見,不然一定會後悔。

「原來他同一個足月的BB差不多,只是細小一點,閉着雙眼,手指腳趾都好整齊。」Teresa當時又驚又喜,她心痛Ethan瘦小,面頰不長肉,皮包骨一樣。Teresa在懷孕時已經感受到與Ethan的連繫,所以她讓丈夫先抱BB。「我想他們有多點接觸,多點關係。」丈夫親了一下Ethan,說:「BB好凍。」Teresa接過Ethan,嘴唇觸碰到Ethan的那刻,她感受到生命消失的冰冷。「我都想攬住一個暖笠笠的BB,那一下,真的很難受。

「人生第一次明白何謂完結。完結與失敗不同,只要你還有生命,失敗過後可再嘗試。但是死亡就是完結,任你再努力,完結就是完結。」

引產之後,Teresa留院渡過危險期。她感恩遇上一些很好的護士,但坦言在醫院遇過太多不人道的對待,彷彿在哀慟者劇痛的傷口再灑上鹽。回家之後,因為長期臥牀,導致細菌入血,出入醫院三次,家中的「走佬袋」長期備用。每晚入睡,都帶着面對死亡的疑懼。

丈夫為Teresa打氣,在牀尾的牆上自製一個微笑的心心。
丈夫為Teresa打氣,在牀尾的牆上自製一個微笑的心心。

歷劫滄桑 修復殘餘命

兩個月之後,Teresa歷劫滄桑的身體,慢慢穩定下來。驀然想起,那天在醫院沒有領走Ethan。「當時沒有細想,只是以為接觸愈少,傷痛就會愈少。」然而,事實是,回憶起來,Ethan連一件穿過的衣服也沒有留下,那才是愈想愈痛的創傷。Teresa在Facebook開設「Ethan與我」的專頁,嘗試記錄自己的心路歷程。在那段時間,體驗過生產的極痛,在鬼門關兜了幾個圈,Teresa對自己、對身邊的人和事都感到不安。在家休養的時候,丈夫已經要回復工作。她感到憂慮的時候,要靠丈夫衣服上的氣味才能鎮定下來。一個月之前,Teresa工作家庭兩邊兼顧,還可以做義工。一個月之後,她自覺只餘一條殘命。

丈夫每天放工回來,只見到Teresa軟攤在牀,不成人形。有時見到稍有起色,第二天又故態復萌。在工作、家務以及各種精神壓力夾擊之下,丈夫的鬱結也到了瓶頸位。「你係咪愛仔仔多過愛我?你崩潰了,Ethan也不會回來。為什麼你不可以做番以前的你?」

Teresa聽完,更覺天崩地裂。表面上看來,她已經毋須住院,不用吃藥,也沒有傷口,她完全可做回往日的自己,繼續過之前的生活。可是,她身體內最柔軟的部分,已經給猛獸的利齒嚙噬得難以復原。她哭着與丈夫分享其他媽媽的經歷,丈夫才明白,原來這份哀傷是會一直存在,有些媽媽在十年後,仍然對未擁抱過的孩子產生極大的思念。「男士可能永遠無法明白媽媽的感受,我知道,唯有在身邊默默支持她。」丈夫說。

身心受創,滿懷恐懼,最初Teresa連家門也不敢踏出半步。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丈夫回家,打開門,居然見到一個在其他家庭看來極其尋常的景象。Teresa正在洗衣服。丈夫歡喜若狂,像讚小朋友一樣稱讚太太:”Good job!”別人看來她只是在洗衣服,但他看見的是,她正在嘗試清洗自己內心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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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語 刺向有心人/h2>

Teresa認為自己表面上完整無缺,但在精神上而言,她是一個傷殘人士。「即使有人坐在我身旁,我也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荒島。」聯合醫院的哀傷輔導小組,每三個月會安排一次聚會,Teresa在2月29日認識到五個媽媽,開始一星期見面一次。「在她們面前很舒服,終於覺得有人明白自己,什麼都可以講。」

在療傷的期間,親戚和朋友的「慰問」經常是一把「利刃」。有些朋友問長問短,只是抱着八卦的心態打聽;有長輩「判官」上身,揪着你耳朵一頓教訓;有些人跟你爭吵一輪,會吐出毒句:「你係咪做過啲陰騭嘢?」最慘是有人好心做壞事,頻頻安慰她們:「仲有希望,生過一個咪得囉。」

「生過一個,這句話最傷我心,這樣講,等於不承認我之前有過的孩子。」Teresa接受訪問之前,苦思了一個比喻,希望大眾能夠明白。「假如你朋友的伴侶離世,你也不會在喪禮上叫對方快啲搵過個,安慰對方『女死女還在』。我相信有些人不是黑心,只是未聽過什麼是胎死。」

今年5月,本來是Ethan的預產期,剛好也是Teresa的生日,還遇上母親節。Teresa形容那是十分崩潰的一個星期。朋友在Facebook、在WhatsApp羣組分享相片,都是一張張家庭照。「好朋友問過有咩可以為我做,其實只要不再在WhatsApp分享相片就已經好好。」

出院後,Teresa把她對Ethan的思念,化作一份份手作。
出院後,Teresa把她對Ethan的思念,化作一份份手作。

Teresa忽然想到,此時此刻,究竟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樣,經歷過流產和胎死?有多少這樣的媽媽,感到和自己一樣的孤單?究竟自己還能否做一個正常人?「痛,唔緊要,但我想知幾時會完。」於是她在Facebook開設了「小產媽媽一起走」「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兩個羣組。她的帖放上Baby Kingdom,每二十分鐘就有人WhatsApp要求入組。論壇當天因為她的貼文違反「招募會員」的版規,刪除了文章。

創羣組 我們並不孤單

即便如此,兩個羣組到今天已經有二百人。由於小周數和大周數流產所經歷的醫療程序不同,Teresa將「Stillbirth媽媽一起走」設定為十三周或以後才可加入,以免成員之間因為康復程度不一而受到二次傷害。兩個羣組的媽媽大都是在今年1月之後才經歷流產,Teresa的經驗,反倒幫助到其他同路人。「聽到有人多謝我,覺得好震撼。有媽媽表示在孤島找到明白自己的人,鬆了一口氣,我聽到很感動。我沒想過自己能夠再站起來,幫到別人。」

曾有人對她說:「這份哀傷沒有限期,沒有盡頭,但是哀傷會隨着時間而減輕。」那時才事發一個月,Teresa接受不了這個答案,現在大半年過去,Teresa終於接受到與哀傷共存這個事實。丈夫在旁說:「我選擇在心中劃出一個空間,Ethan就放在那邊,once in a while,我會在那個空間看望他。」

訪問期間,正值冷鋒來襲,踏入12月,Teresa又開始想起Ethan。上年的聖誕節,Ethan還在她的肚內,今年的聖誕節,他遠在天邊。佳節來到,朋友總會慶祝,Teresa打算參加聚會。「可能我會突然想起仔仔,但是情緒宣洩完,我會繼續同大家有傾有講,只是希望大家接受,這是我的一部分。」

Ethan出生那一天,是2017年1月26日,也是兩人結婚周年前一天。Teresa說:「即使再痛,這也是仔仔送給我們的禮物。」

兩夫婦把Ethan託付在上帝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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