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奔往德文部落的一路猶如騰雲駕霧,遠山都躲在雲海裏,近處樹影婆娑。
一百五十多歲的大榕樹巍然矗立在德文部落的村口迎賓。
「我這一代是生活在德文的第九代了。」迎接我們的是七十五歲的部落耆老柯大白(Vuvu)。“Vuvu”是排灣族語老長輩的稱呼。原住民大多數沒有文字,族羣知識的傳承依賴口耳相傳,各族的耆老往往是部落中知識淵博者,將語言、文化等所有知識記錄下來,以便傳承延續。
日治時期留下百年咖啡樹
這位鶴髮童顏的Vuvu知識淵博,是百科全書式人物,能夠回答十萬個為什麼。童年時父親身體不好,讀到小學就出來工作,人生中大部分知識靠自學。他能夠過目不忘,三十年前,部落教會沒有人懂羅馬拼音,他自學一宿,學會了再教大家。後來還整理了排灣族版的聖經。四十年前,他創辦了部落互助社,類似於鄉村「銀行」,鼓勵族人存款,為買車蓋房的族人貸款。
走進村口茂密的小樹林裏,仍見一批日本人留下的原生種百年咖啡樹,被視為部落之寶。這裏的咖啡歷史可追溯到1884年。德文部落是咖啡的原鄉,日本人大量種植阿拉比卡品種的咖啡樹,曾獲得世界競賽銀牌獎,一度是進貢日本天皇的極品。
部落巷子,一顆顆紅寶石似的咖啡豆掛在樹上,披着陽光有一層閃亮的光澤。在任何一家屋門口駐足片刻,很大機會聞到沁人心扉的咖啡香味。
「要不要喝杯咖啡? 」族人一坐下,隨之而來總會問這一句。
德文的咖啡豆不能成批一次採收,因為即使同一棵樹,果子熟成的進度是不同的。故要細緻地逐顆辨別不同階段的果實。部落的小學有咖啡班作為必修課。小學生要學習採豆、日曬、剝殼、烘焙等關於咖啡的一切。過去德文還沒發展咖啡產業,淹沒在草叢中的咖啡樹開始結果,便成為部落孩童的零食。
午飯時間,眾人飢腸轆轆,部落大廚早已準備一桌咖啡創意菜餚:有咖啡豆苦瓜封,咖啡肋排,咖啡雞湯,滷豆乾,炒龍鬚菜,炒猴頭菇……
飯後,族人很習慣炒咖啡豆,已剝殼的綠色生豆漸漸轉變成黃色,再變深褐,香氣由淡香漸濃郁。午後,在大樹下慢慢喝杯咖啡,格外愜意。
獵人守則:人有人道 獸有獸道
部落的狩獵技術靠口傳心授,從獵人文化可以看到謙卑的心,看到人與大地相處的智慧。
Vuvu帶我們從山徑進入獵人步道。他順手折了一枝熱帶鱗蓋蕨,做成花環戴在我的頭上。「女孩子上山要帶綠色花環才會幸運。」
繩子是他從家裏帶來,其餘的竹竿、樹枝、石頭,全部就地取材。人有人道,獸有獸道。傳統族人不容易被陷阱誤傷,一來是經驗,二來因為取之有道,只在獸道佈陷阱。
陷阱的設計都是活捉動物,不用捕獸器,多用繩結。例如禽鳥,套住其腳,如果獵人回來發現是鳥寶寶或者懷孕的鳥,都會放走。山豬喜歡鑽地,鼻子很靈,陷阱要用樹葉隱藏。獵人懂得動物習性,並從動物視角看森林。
上山打獵通常農曆初十到二十,盡量選擇月圓之夜。「如果夢見有女孩子喜歡自己,那麼就是這次狩獵會有收穫,否則就會落空。當然,白日夢不算。」Vuvu蹲下來疊石,示範就地敬拜山神。「通常到了森林,要帶祭品祭拜森林裏的山神請求庇護,默默許願告訴山神你這次想捕捉山豬,還是山羊。」如果路上有其他獵人出過事故,則要放檳榔和香煙,以表達尊重朋友。
來到一處可以高高鳥瞰部落的山頭,這裏是通報成果的位置。獵人如果捉到山豬會對部落方向喊wuwuwu八次,捉到熊就喊十二次。聽到呼喚跑來幫忙的第一人,會得到後腿。獵物的內臟會送給頭目,而部落女子聽到呼喊,就馬上在家煮好熱水,準備器具。
「獵物一定要給族人分享,小氣會被鄙視。」
樹林間清風拂面,風一掠過,原本滿樹綠葉的白匏子,露出白色的葉背。 當地人用來比喻變心的女子。原住民總是信手拈來,委婉以周遭植物比喻感情。
Vuvu哼起當地情歌:
「妳的變心如此快速
像是白匏子
風吹一吹就翻過來⋯⋯」
我們即興到大頭目陳順歸家做客,毋須預約,打個招呼就得到款待,還聽到一段甜蜜故事。
排灣族頭目的愛情故事
那年陳順歸廿九歲,遇到十九歲的傅惠美,一見鍾情。為了見多她幾面,他天天吃麵。「她在麵館洗碗,我每天兩點到她那裏吃麵,有時候還幫她一起洗碗。」
年輕的陳順歸喜歡聽電台,某天對一把民族歌女聲一聽傾心:「這是哪家姑娘,聲音如此甜美!」後來,在麵館認識傅惠美,才知道那把夢中的聲音就來自眼前的她!當時電台節目播放過她的民族歌專輯。
傅惠美是另外一個部落的頭目,兩位頭目聯婚,誰說了算?二人會心一笑,眾人立即懂了:在家裏由女頭目說了算!
在台北當了二十年的士司機,陳順歸十多年前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還是部落最好!」
鳥獸服飾隱藏秘密信息
傳統服飾只有豐年祭和慶典時可用。頭目夫婦興致勃勃為我們一展傳統。
階級制度嚴謹的原住民,服飾充分顯示地位身份。衣服上有華麗的珠綴和刺繡,傳統上鞦韆、百步蛇和陶壺圖案只有頭目才能用。夫人項鏈裝飾是貴重的古琉璃珠。「這身衣服穿起來還真的很『重』啦!」夫人隨和又開朗,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頭目的頭飾以獸牙和熊鷹羽毛裝飾,是家族世代傳承下來的。以前只有貴族階級可以戴羽毛,「現在有錢就可以買了。」
當我們準備動身離開,頭目豪爽地說:留在這裏吃飯吧!話音剛落,夫人脫下一襲麗衣,換好了居家便服默默到廚房忙碌去了。
感知天地靈氣 溫和的「巫婆」
入夜,在相助巷「巫婆的家」投宿。民宿主人陳春花平時在醫院做清潔工作,同時也是民族服飾設計師。她家庭院有一個玻璃屋,大樹旁邊有觀景台。「我喜歡爬樹,在樹上看風景。以後老了爬不動了,還可以走樓梯,在樹上看日出。」從取材到裝飾,我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家人自己動手。樓梯上每一級台階的踏腳石,都是她父親從山上背下來。
陳春花的外婆便是巫婆。「我外婆是愛情顧問、醫生和警察。部落裏有牛被偷,外婆只會透露牛的下落,不會指明是誰做的,免得彼此有紛爭。」她說,外婆為人問卜時會說出多國語言,平日只是個溫和平凡的女子。
原住民的巫婆不是騎着掃把飛天的魔女,而是感知天地有靈力的先知,部落遇到婚喪喜慶,丟失東西,大小事都會找巫婆解慮。族人深信冥冥中有神靈庇護。不過,部落改信基督教後,這種文化漸漸凋零 。
陳春花的兒子陳小龍,似乎秉承了外婆的天賦。短短幾句對話,便對我們這些旅人的性格和內心狀態,洞察得透徹。
原住民部落文化的神秘,果然令人心馳神往。
不毛之地 兩族交會
德文部落,族語為Tikuvulu,為不毛之地的意思。德文部落位在北隘寮溪上游,是排灣族與魯凱族交會的部落。共分四個小聚落,依山勢建成,全村六百人左右。日治時期德文的地位就像三地門的首都。日本人為了感念部落頭目的救命之恩而興建了學校和其他公共設施。
原住民歌謠常以周遭植物比喻心情。這首是有關女人變心的。
羽毛代表地位
位排灣族、魯凱族頭目的頭飾佩戴熊鷹飛羽。熊鷹是台灣留鳥中最雄壯的鷹,在原住民文化象徵崇高地位。排灣族傳統,只有大頭目才能佩戴熊鷹最長的一枝主翼羽(初級飛羽),配上兩枝覆羽。頭目取完羽毛後放走熊鷹,因此不會取腹部羽毛──那代表了獵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