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那些年》中女主角有一句經典的對白:「世界上有很多事,本來就是徒勞無功的啊!」像希臘神話裏的西西弗斯,受到諸神的懲罰,每天要把一塊沉重的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上。每次他用盡全力把大石推到了山頂,石頭又會滾下山去,前功盡棄。於是他就不斷重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休止。
台灣作家張曼娟在《我輩中人》書中感嘆,護老者迎接的,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爭。「這是與時間對抗的一場戰爭……就算全力以赴,傾盡所有,也是枉然。」照顧家中患病、體弱的長者,不論多麼無微不至,終究是不能逆轉生命的巨輪。既然長者的衰退是註定、死亡是無可避免,究竟照顧的意義是甚麼?
遇過一位男性護老者,他非常精明能幹、運籌帷幄,在職場上叱吒風雲。他說,在照顧媽媽過程中最大的功課,是要接受事情的發展不受自己控制;無論他多努力協助媽媽復康,給她買多昂貴的營養補充品,只要一次的小中風或跌倒入院,所有進度馬上不由分說推倒重來,沒有抗辯的餘地。那種無力感、挫敗感及功虧一簣的懊惱心情,對比在職場上建立的成就感及自信,落差很大。因為照顧長者不講「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不講公平與績效,某程度上甚至不到你控制,惟有在笑與淚中學習謙卑,在無常中領悟愛與陪伴的真諦。
關係的增進與復和
有些成年子女在照顧上體悟到的意義,是增進了與父母的親密感。
一位男士笑說:「這兩年我與爸爸說的話,比過去相處歲月的總和還要多。」他說小時候爸爸十分嚴肅,從小到大,兩父子間少有話題。正是照顧老父的契機把沉默的兩父子拉近,更令他和兄弟之間也多了溝通,一家的男生彼此熟絡多了。
有一位女士自小出國讀書,長居國外多年。剛退休,便因媽媽患病而特意回港同住,方便照顧。可是,她既不適應香港侷促的環境及急促的節奏,又不適應與媽媽同住的生活,加上媽媽常頤指氣使、喜怒無常,令她這個新手護老者叫苦連天。她埋怨說,父母自小重男輕女,她作為長女,受了不少委屈,年輕時一早便到外地留學,就是受不了媽媽的脾氣。我裝作開玩笑地問她,在香港還有哥哥,若真的應付不了還可以送媽媽到院舍,為何要自討苦吃?她靜默了一會,眼眶卻紅了。其實,縱使不情願,但仍然選擇去照顧,背後總有原因。我猜想,我們作為子女的,內心仍有一部分是孩子,渴望著父母的關愛與肯定,渴望著療癒與修和;尤其是童年時感到缺乏雙親疼愛的人。正是這份心底的呼喚,讓我們甘願再冒一次險,祈求修補內心失落的一塊。
有時,照顧父母令我們擁有新的眼光。往日,我們停留在以子女的目光去看父母,直到他們老了需要照顧,才驚覺昔日抬頭仰望、幹練堅強的父母,有時竟然像一個小孩子般不講道理,或為小事執拗不休,教你哭笑不得。你好像時光倒流重新認識一次父母,發現他們除了父母這個身份,還是一個有過去、有不同面貌的人;發現有些以前耿耿於懷父母的不是,竟然好像也不是這麼可恨。
也有人認為,照顧是為了不讓自己抱憾。有位護老者在「畢業」(長者過身)後對我說:「喪禮上,我看著其他兄弟姊妹在哭,我卻沒有哭,內心竟有一份平靜安然。因為媽媽在生時,我已盡了全力照顧她,沒有甚麼缺失了。即使他日我兩腳一伸,也沒有遺憾。」
淬煉後的禮物
在書中,張曼娟最後說:「成為照顧者才明白,人生不是戰場,不必追求勝利,也沒有勝利可以追求,最重要的其實是經歷。照顧者的經歷,讓我成為更成熟、更完整的人,也讓我更加認識到自由與快樂的可貴。」
一萬個護老者也許有一萬零一種照顧意義,有的人是為了實踐婚姻承諾,有的為了盡反哺父母的責任,有的為了珍惜眼前人,不願留下遺憾。無論如何,盼望多年後當你驀然回首「那些年」──那些照顧到天昏地暗、筋疲力盡的瘋狂日子,你會輕嘆、微笑,感激自己有過這經歷,發現自己通過不同考驗的洗禮之後成長了,看人生優次、人情冷暖的眼光不同了,同理心、解難能力及抗逆力提升了,耐性更是驚人;還有,更注重健康,也更有信心準備自己的老去(苦笑)。這就是長者送給你最後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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