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福苑大火燒逾24小時,大火至今造成至少128人死亡,多人受傷。死亡人數現已超逾1996年嘉利大廈大火慘劇41死的紀錄,為香港半世紀來死傷最為慘重的火災。
(編按:部分內文按受訪者意願使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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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九十六歲的媽媽
「香港邊會聽過咁大火,陰公囉。」一名大埔街坊身穿羽絨在廣福公園封鎖線前嘆道。宏福苑昨日(26日)下午2點51分左右發生大火,當時八幢大樓在進行外牆維修工程,但宏昌閣(F座)竹棚突然失火,其後火勢沿包圍大樓外牆的防塵網與竹棚蔓延至宏泰閣(E座)等其餘同樣施工中的大樓。
在廣福公園涼亭,三女一男半圍著圈,吃著飯盒望向火場,中央圍著一名家住坐輪椅的白髮婆婆。這五人飯局橫跨三代。家住屯門的羅先生(化名)拿著飯盒說,八兄弟姊妹得知九十六歲媽媽所住的宏福苑大火,有五個人從港九新界趕來。他接到消息時人在東涌,幸好妹妹迅速趕到,並從鄰近機構借來輪椅,順利帶走媽媽。孫女則搭話,感謝樓下小學最初曾短暫借出校舍,安頓受驚的婆婆。
大埔宏福苑於1983年入伙,樓齡42年,屋苑正進行大度維修工程。羅先生指,媽媽就是當年第一手買家,由八十年代起居住至今。 「無能為力,係咁燒係咁燒。你見到(圍觀者)好似嘉年華咁,但根本係一個災情嚟。」他嘆。
按2021年人口普查數字,宏福苑八幢大廈住戶人數達4643人,超過三分之一為六十五歲以上長者,年齡中位數達56.6歲。

誰來敲響警鐘
距離火場百多米外的中華基督教會馮梁結紀念中學,為其中一個臨時收容中心與失蹤者中心,至清晨仍有逾四百名市民留守。由於災民人數過多,擠滿地下操場,中學亦開放一樓禮堂供災民休息。留在地下操場主要是行動不便的長者和跟家人失聯的市民。港府雖安排旅遊巴,接送災民往三門仔過渡性房屋計劃「善樓」暫住,但仍有數百名市民選擇通宵留守中學操場,等待失蹤人口與災場的消息。
年過七旬的梁伯居於宏道閣高層單位。他耳力退化,佩戴著助聽器、抱著毛毯,瑟縮於操場一個安靜的角落。當鄰座棚架起火之際,弱聽的他,和許多其他健聽居民一樣,絲毫聽不到火警鐘的響聲。到聞到漸濃的煙味,透過居民WhatsApp廣播群組,確認過起火消息,他才匆忙收拾身份證和手機。那時已顧不到貴重財物,便急忙走避到樓下,心中仍然不解:「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火災發生時,現場居民由街坊群組獲得消息,然後自發逐戶拍門,提醒鄰居撤離。
梁伯逃過一劫,只是住了四十年的家,勢必毀於一旦。「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燒光一切也無得怕,只要人無事就好。」他說。雖然子女家提供暫時避難,仍覺揪心的梁伯選擇靜靜留在會堂,希望能盡快得到災場消息。

嘗試離開 無奈折返
「等到有消息先走。」另一名守在操場的黃先生(化名)說。
他和太太自昨(26日)午三時許便來到大埔,陪伴太太的姐姐張太(化名)等待失聯姐夫的消息。他的姐夫今年七十一歲,事發時身處宏泰閣低層單位,生死末卜。「他曾經想出來,但見到好大煙,出唔到,就縮返入屋。」最後一次通話就是家人按消防處指引,叫姐夫拿濕毛巾頂著大門空隙,防止濃煙入屋。半個小時後,姐夫的手提電話再也無法接通。
在旁的張太眉頭緊鎖,每當智能電話接到親友傳來的報平安名單,便問妹夫黃生:「哎呀,你看看是不是有他的名?」黃生接過電話後,神情難掩失望:「不是啊,這是我剛剛報上去的。」
張太與七旬丈夫是八十年代第一手買入宏福苑的業主。大廈由去年七月曾簽署一份價值3.3億元的天價維修合約。張太指單位過去一年窗戶被封,全屋只剩一個「活窗」。她在家常感到透不過氣,每日黃昏都要外出透氣,她當日便因為外出透氣而避過一劫,可惜她的丈夫留在家裏。她怒斥:「啲棚封死晒啲窗,政府是不是要看看搭棚需不需要這樣一次過做晒?」張太妹妹表示,自下午三時起,一家人報了警,又通報了失蹤,一切好像徒勞。她無力地問:「既然有生還者,點解唔救咗先?」

失聯前最後視像 濃煙滾滾
鍾女士八十多歲的媽媽住在宏道閣中層,事發時下午三時多,在附近的她目睹燶煙「好似九一一一樣」從宏昌閣一擁而上,她立時致電母親逃生,奈何大廈停𨋢,年邁的母親根本無法走十四層樓梯。
鍾女士邊說邊回覆眾多家庭群組的訊息,焦急地自言自語道:「我以為她已經下樓了,我以為她安全,但現在……她應該還在屋裏。」
最後一通視像電話,鍾女士只看到母親那邊的滾滾濃煙,然後失聯近五小時。情急下,鍾女士急忙列出各種正面的可能,懷疑母親可能已經離開了家,或者因為網絡覆蓋問題無法聯繫,甚至是手機沒電……
這個中學禮堂坐滿各種神情凝重的家人,時而低泣,時而發呆。在禮堂的中央,有八、九人圍成一羣,他們全是黃先生的教會朋友,陪着他度過漫長大半夜。黃先生的父母居於宏福苑宏泰閣,從下午三點多至晚上十一點半,一直失去聯絡,他估計,雙親可能仍被困在火海之中。他憶述,當天下午三點多,他與近七旬的雙親通了最後一次電話,只聽見話筒傳來陣陣痛苦的咳嗽聲,聽得出雙親已無法言語,只是禁不住咳嗽。之後他多次致電,但電話已無人接聽。黃先生回想起當時情況,神色黯然,欲言又止,最終他語帶痛楚,婉拒訪問:「唔好意思,我唔係好講到落去。」

一句「辛苦了」 義工爆喊
社區會堂裏擺滿了飯盒、飲品、照明設備、暖包、牙膏與衛生巾等各式各樣的物資,其中許多是市民自發捐贈。夜深時分,過了末班車時間,仍有兩名中六學生從太和騎單車,帶著兩箱電解質飲品奔赴現場,一整個紙箱的飲品被硬塞在單車前籃中,顛簸前來,一路搖搖晃晃。到埗後,他們泊好單車,交上物資,輕描淡寫:「看見threads 說這需要物資,所以就過來了。」
物資從社區會堂集結,再分發到火災前線及其他支援地點,過程中需要協調多方人手合作。阿豪昨夜九點多,因看到新聞而感到無能為力,但仍禁不住從荃灣跨區趕來,能「搬下物資、派派水」已經心足。
阿豪與幾位同伴合力將八、九箱飯盒,以及堆積成半個人高的飲品,分批以手推車從社區會堂送至封鎖線前,送給火線前的消防員。阿豪之前曾三度前赴台灣,參與花蓮水災救援工作,只是今次發生在香港,讓他更難置身事外:「火從外面衝入單位,裏面的人怎會有路可逃,見到就覺得心酸。」每遇上消防員路過,阿豪總會高聲喊道:「辛苦了,保重!」有位消防員接過飲品,回了一句「辛苦了」,阿豪聽後忍不住哭。
四個仍在等待的男人
清晨六時,收容中心仍有四個等待的男人。他們是兩家人,等待他們宏昌閣三十樓二號單位的四名失聯女子。
在宏昌閣三十樓二號單位,最初只有葉太。隔壁陳太因為火勢蔓延,帶着妹妹和另一位鄰居一同前來葉太的家暫避。四人待在一起,等待救援。
年近七旬的葉生和他的兒子,不時看着手機、不時呆坐,又不斷望向門口,滿臉焦慮,等待著葉太的消息。葉生眼神帶點呆滯,坦言:「已經打定輸數,只盼奇蹟發生。」
「火勢好大,煙霧彌漫,我走唔到。」是葉太對葉生最後通話的內容。自傍晚六時,葉太失去聯絡。
一年多前,大廈要維修,葉生支付了十八萬元,沒想到如今卻面臨如此悲劇,他語帶懊惱:「本就不應該多橦大廈同時維修。」葉生的兒子奔波前往三間醫院:北區、那打素、威爾斯,每間醫院的名單都沒有他們心繫的人。從傍晚到現在,兩父子空着肚子,焦慮得無法進食:「哪會有心情吃東西。」

同一單位內,還有同層鄰居陳先生的太太和姨仔。陳先生悲痛地訴說,每間醫院傷者名單都不見她們,他怪責自己之餘,只能呆等消息。說着,淚珠打滾,然後問:「名單未見名字……應該是還有希望吧?」
深夜兩點多,民政處職員叫出了陳先生心心念念的名字,他立刻激動起來。是喜訊,還是噩耗?他焦急地詢問。 但原來是一場空。職員只是在核實失蹤人士是否在現場,帶着憤慨,陳先生回覆「不在」。
待到凌晨五點多,陳先生只短暫打了個盹,吃了點乾糧,雙眼佈滿血絲,疲憊不堪。他始終牽腸掛肚着締結四十多年的髮妻,嘆息道:「等到五點幾,都不知人是生是死。」
等待的痛苦難以言喻,他向記者閒談,抒發苦悶。他與太太一九八四年結婚,翌年兒子出世,便入伙宏昌閣,一住便四十年。他一家原本打算在這個家終老,卻沒料到他在一個平凡的早上出門上班後,卻從此無法回到這個家。說着,越發悲憤:「為何 (政府) 只會訂立棚架規定,卻不進行檢查?如果有檢查,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他壓抑着激動情緒,批評政府在處理大型災難時,沒有聯合各大醫院的死傷者名單,不能有效通報家屬。「平時只會演練,災難真正發生時,卻是手忙腳亂、一團糟。」
黎明時分,寒意漸濃,體感溫度降至攝氏13度,禮堂裏老人居多,時有咳嗽聲和噴嚏聲。部分家屬和居民逐漸入睡,但有更多人難以入眠,守着手機,透過直播追蹤災情,不斷打電話聯絡親友。這裏沒有呼天搶地的哭喊,只有最深沉、最煎熬的等待。
天漸光透,但災民未見曙光。
陳生忽然擔心起記者來,他殷切地問記者為何還不回家?記者下意識地反問:「那你呢?甚麼時候回去?」他輕笑着說:「我已無家可歸。」
問他有甚麼地方可以暫住,他答道:「先找回老婆!找到老婆,睡哪兒都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