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捨離」這詞彙近年大為風行,意謂斷絕不需要的東西,捨去多餘事物,以脫離對物品的執着。然而家中一件尋常小物,背後可以是一段關係,也可以是放不下的心結。
北區有非政府組織邀請藝術家與婦女共同創作,以家中無法割捨的「心外物」為題,帶笑帶淚梳理內心最柔軟的痛處。三個女人,各自跟母親/ 身為母親,有着難以捨離的故事。有丁母憂的七旬照顧者,也有後悔錯過女兒成長的女強人……她們一起走上一段私密的療癒之旅,最後物件去留與否,亦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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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職媽媽的遺憾:一套留給孫子的名人傳記
六十八歲的阿May個性直來直往,早於計劃開始前,她曾質問藝術家展覽有何意義:「故事是我自己的,有甚麼公共性可言?」她自認是收納專家,離囤積二字很遠。因為她一生搬過十九次屋,每次再捨不得,她也學會在搬屋前收拾好細軟離開。
搬屋十九次,是阿May家庭繁盛與崩離的寫照。阿May與前夫從屋邨搬進公務員宿舍,一家人再隨丈夫工作地點一再遷徙。乘着八、九十年代經濟泡沫快車,他們攜同兩個女兒遷進半山一千七百多呎大宅。彼時阿May需隨工廠工作北遷,常穿梭中港兩地,留家的時間大減。家變的暗湧隨九七金融風暴大浪湧至,月供五間物業的丈夫無力抵貸宣告破產。一年間,阿May的家歷破產、離異。
「屋企是一年裏由四個人變成一個人,突然間很空虛。我試過有一段時間在想,人生有甚麼意思?我覺得沒有意思了,我覺得我以後都不會笑了。」阿May在商場打滾多年,慣用絕對理性思考。她不欲女兒同歷鉅變,毅然決定把兩名女兒送往英國讀書,而她自己則從四人大宅獨自搬到百餘呎的一人單位。孑然一身的她用工作來麻醉自己,身處大陸工作時,生活就只有上班與睡覺。只是當她在職場忘我奔馳時,卻與遠方女兒漸行漸遠。

多年來,每次搬屋,阿May都會重施教她引以為傲的斷捨離技。但想不到,她的痛快切割,在女兒心裏,其實也等同割裂兩人的關係。某次阿May又要搬屋,她心想女兒已在國外成家,不如請她領回她大學修讀藝術期間創作的陶藝作品。然而,女兒大怒,在她跟前打爛一整箱陶器。「因為我沒有理會她的心情,(她認為)以前你一直搬家都抱着我的東西走,為甚麼這次不要我了?大家分手了,我猜她是這樣想的。」阿May直至現在參加工作坊,才理解到當時女兒受傷的心。
計劃藝術家之一鄧國騫這次與三位年近或年滿七旬的女性共同創作三件作品《積積》。他第一次與阿May見面時,花兩小時聽畢對方摹形繪色陳述人生的波濤。隨後創作團隊陸續攝下對方家裏去蕪存菁後剩下的珍貴回憶,再印成小書籤,懸在十一個高低交錯的玻璃風鈴下。

這個作品取名為《積積:歷》。用風鈴盛載人生,阿May認為象徵一切隨風。其中一張包括一套《世界名人故事叢書》,那是阿May與女兒近三十多年前的回憶。女兒兒時常抱怨媽媽從沒說故事給她們聽,於是,這事業女性特意訂購一整套圖書打算為女兒說故事,惟直至書頁發黃,女兒成婚,她也從未完成這個任務。但她難捨圖書,盼將來有機會翻開書頁,為孫子說故事。
藉藝術回應人生痛處
鄧國騫嘗試回應女人們各自的情感與痛處,透過藝術創作,令她們看見「心外物」的重量,或者以不同方式面對那些重量。他認為,物件盛載某段記憶,物件本身是行為或是人生某片段的寄託。「其實她透過物件回看自己記憶的混沌,未必是直接扣連治癒,但當人面對這些盛載人生重量的物件自然就會產生自己的回饋與思考。」

這次與三個藝術單位凡物工作室、鄧國騫、凌中雲合作的婦女包括老年照顧者、新移民媽媽、退休女性,而這班女人有一個共通點——甚少向旁人敍述自己的故事。鄧國騫過往亦參與不少與社區協作的藝術計劃,他認為「家」是照顧者的陣地,也是女性照顧者對內的場景,她們平日或不太習慣與人傾訴,因別人不一定願意聽或能幫助她解決問題。而這次以藝術為名,他認為可讓她們藉藝術語言去談各自有趣、細膩、甚或有重量的日常,「其實是件很動人的事情」。
被旁人看見的愛
年長照顧者美娥今年七十歲,兩年前她在家中陪伴一百零二歲的媽媽離世。她與鄧國騫共同創作的作品名為《積積:紅》便源自一份她兩年來從沒對別人談起的思念。

獨生女美娥自小便與爸媽共住,爸爸離世後,她便與媽媽相依為命。隨媽媽年紀漸長,同住的她自然而然成為唯一的照顧者。她的生活逐漸圍繞媽媽而轉,每朝伴對方飲早茶,下班便回家陪媽媽。美娥退休前是一名護士,大半生習來的醫護技巧全都用來照顧媽媽終老。

創作團體到美娥家訪時,發現美娥的家中不同角落佈滿不同的利是封與揮春,像是放鎖匙處的「福」字與筷子盒旁的「萬事如意」利是封。原來那是美娥媽媽在她能力範圍所及下,給予美娥的祝福與保護。
鄧國騫遂給了美娥一台菲林相機記錄家中的「紅」。美娥拍攝過程中,才發現媽媽從沒離開過自己。這個發現之所以由家中久違的客人帶動,原來自疫情開始後,六十多歲的照顧者為了保護過百歲的媽媽,便再沒讓訪客到訪她的家。這樣的家自媽媽離世後便靜止下來,直至遇上這個藝術創作。美娥才察覺母親對她有形的保護、無形的愛,仍藏在斗室內。

訪問當日,美娥穿着紅色T-shirt,但其實她並不喜歡紅色。一如那滿屋紅色,單純是媽媽喜歡的顏色。她笑言想與媽媽買的紅衣一起受訪,「感覺像媽媽陪着我」。展覽為她帶來的改變,是七十歲的她打算裝修家居,並購入一座鋼琴從零學起。日後她會把家中的「紅」收入文件夾封存,再把媽媽的祝福置於當眼處。
香港婦女中心協會教育幹事陳凱姿是負責這個「心外物—關注囤積行為及照顧者精神健康計劃」的同工。她認為要處理囤積習慣,更重要是梳理好心結。「並不是處理到物件,就能處理到心結」,她說,她曾赴求助人家訪,但有時候她發現自己是處理一個人的回憶與孤單。「若拿走所有物件,那個人失去安全感又是否好事?」她認為,若沒有人跟進求助人的心結,即使一時「清屋」,很快亦會回復原狀。

囤積與執屋者所面對的壓力,其實也跟性別角色有關。她指,不少照顧者及媽媽負責整理家屋的任務,亦因此家裏有關「執屋」的衝突常發生在女性身上。她指,婦女執屋過程勞累,整理過後還要被子女責罵,成為不少參與者圍爐傾訴彼此的內容。
一個不被理解的紙蛋糕
這個與囤積物件有關的展覽的一邊,有一個看來格格不入、有近十年歷史的蛋糕紙牌,背後同樣牽引着退休幼稚園老師Debbie一段放不下的回憶。

「我的作品是不是與展覽格格不入?好像別人也是很沉重,我的海洋世界好像很快樂。哈哈。」Debbie與藝術家創作的作品源自她家中積存的幼稚園美術教材,後來她用家中囤積的食物膠袋、素材建成、色彩繽紛的「海洋世界」。硬卡紙變成鯊魚,膠兜變成水母。展覽開展時,Debbie又拉來家中放了十年的蛋糕紙牌,說要放在她人生第一個的展覽當中。
對她來說,這個蛋糕印證她人生最難過的時刻。十七年前,Debbie的丈夫從住宅一躍而下,一家四口的單位自此成為她內心傷痕。那時候,她無法如常乘車途經當日丈夫墮下的位置。為養大兩名年幼兒女與供樓,任全職媽媽十多年的Debbie背起傷痛,重投婚後便離開的職場。然而,當她重回幼稚園工作,才發現昔日的資歷已不足支撐她的教學工作。「個世界不同了」,她嘆。這名前照顧者只能一邊上班,一邊進修,咬實牙關撐下去,「那時兒子中學畢業典禮,我也去不了,因為還要趕功課。」這麼多年後,她仍然記得自己錯過的重要時刻。而這蛋糕紙牌便是她在那無法透氣的歲月裏,仍為幼稚園孩子生日製作的道具。
而一直到展覽最後一日,Debbie才與展覽裏的同伴談起紙蛋糕背後的痛苦經歷。

一個置於北區商場,關於十個女人的私密展覽又何意義?這個問題在展覽結束之日,又增加了幾個答案。
答案之一,有女士看到阿May的作品拉着老公來到現場,要求阿May分享斷捨離之道。阿May意外排解一對夫婦的婚姻危機。

又答案之二,美娥邀請朋友來看自己的作品,分享這個從未提及的思念。展覽最後一天,美娥問了同伴一個藏在心底的疑問:媽媽離世不過兩年,我便準備裝修,好像要放下了,我是不是不夠愛媽媽?在展覽分享人生之痛的同伴說,你能放下,是因為她在世時,你已經做足了。
在這個小小的展覽裏,幾個女人之間,曾經發生過這樣細碎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