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環與上環之間的老樓梯街上，午後陽光斜斜地灑進舊舖子，空氣裡有一種帶點灰塵卻安心的味道。牆邊放滿一排排布板，羊毛、麻、絲、cashmere，一張張色卡彷彿是時間留下的顏色。這裡是中興洋服—一家開業超過六十年的香港訂製西裝店。
在這個「速食時裝」橫行的年代，仍有一群人固執地堅持，為客人量身縫製一套只屬於他的衣服。這不是一門容易的生意，卻是一份香港特有的匠心。
昔日與今時
「以前訂造西裝的客人，多半是政客、律師及銀行高層。」Eric師傅笑着回憶，「他們要的不是浮誇，而是體面，衣服要靚、要貴，但看上去不可以太張揚。」六十年前，香港的西裝是一種身份象徵，那時候銀行職員一定要打領帶，牛仔褲更是絕對禁忌，西裝是「工人階級向上爬」的制服，是社會認同的門票。但時移世易，「Smart Casual」幾乎成為如今辦公室的dress code。許多公司不再強制穿西裝，甚至高層都只在正式場合才換上，年輕世代的衣櫥裡，西裝可能只佔一角。「現在dress down了很多」師傅說，「現在普遍不太會訂造，只有高層、政要，或者純粹『玩西裝』的人才會找我們。他們要的不是潮流，而是一種低調的奢華。」
一種不能替代的浪漫
速食時裝的時代，成衣西裝隨處可見，從平價的mass production西裝到高級時裝屋，各有其市場定位，但在Eric眼中，這些始終與訂製是兩個世界。「訂製是一種浪漫。」師傅語氣平淡卻篤定，一塊布料的挑選、一個肩線的調整、一個褲頭的細節，都是只屬於那個客人的故事。成衣可以追隨潮流，講究的是設計師的視覺語言，但訂製關注的，是穿着者的身形比例與舒適度。當一件衣服從挑選布料開始，經過量身、紙樣、試身、修改，到最後一針一線的收尾，那種專屬於一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親密的儀式感。這份浪漫之所以不能替代，在於它的耐心與細緻，六、七十個小時的工夫，換來的不只是一套衣服，而是一種穿着時的自在與安穩。
工序裡的香港味道
在中興洋服的舖頭裡，沒有過度的裝飾，只有布料、量尺、熨斗和一張張被汗水浸潤過的工作桌。衣車聲與手縫的聲音交織，帶着一種幾乎要消失於香港的味道。製作一套西裝，往往要經過反覆的量身、紙樣、試身與修改。紙樣從來不是一個固定的定律，而是一張需要隨布料厚薄與彈性不斷修正的草稿。第一次試身時，整件衣服只是鬆鬆地釘起，方便師傅調整；隨後要拆掉再縫合，甚至重複兩三次。最後的細節：胸襯的立體感、袋口的縫線、袖口的挑針全都靠一針一線慢慢完成。這份堅持，在今天的香港幾乎已不復見，因為大部分裁縫店早把工序外判到內地，中興洋服之所以特別，正因為它仍保留着這種舊香港式的誠懇，在快時尚追求效率與大貨量的世界裡，這樣的工序火格外顯得奢侈，卻正是香港裁縫精神的核心。
西裝的流派與香港的混血
西裝文化在世界各地自成體系，英式嚴謹，線條挺直，肩線如劍，適合政客與軍官；意式輕盈，肩位自然，散發着一種不經意的浪漫；美式常春藤則隨性，肩膀自然下垂，褲頭寬鬆，帶點校園氣息。而在香港，西裝從來不是某一個單一流派的象徵，而是一場文化的混血。
六七十年代，隨着大量上海師傅南下，帶來了精緻的「上海派」剪裁；同時廣東本地的師傅，也形成了講求俐落與實用的「廣東派」。兩者在香港碰撞，再吸收了西方的影響，造就了今日這種靈活、混雜的風格。正如師傅所言：「很多流派的分別，其實被『吹』得太神化。最後還是看穿衣人的身形，和他要出席的場合。」這種靈活其實正是香港精神的縮影，它不固守單一規範，而是擅於在夾縫中吸收、調整，最終演化出屬於自己的語言。就像這座城市一樣，多元卻不失獨特。
布料裡的階級故事
若說剪裁決定了西裝的輪廓，那布料便是它的靈魂。師傅說，布料的選擇能清楚反映社會的分層，過去客人未必太在意布料的差別，如今反而愈來愈講究，有人追求極致，例如有人指名cashmere、vicuña（駱馬毛），甚至混織金線的布料，為的是獨一無二，即使香港氣候濕熱，根本穿不了幾次，也要把這樣的西裝收進衣櫥。與此同時，大眾市場卻愈加傾向成衣。便宜實用的羊毛混紡，足以應付日常需求。兩種選擇之間的落差，正是今日香港的縮影：一邊是務實的生活，一邊是奢侈的收藏，「布料的選擇，不只是審美，還是一種社會分野。」師傅說。那些高級布料，或許永遠躺在衣櫃裡，但它們代表的，是客人對身份、對自我的一種執着。
香港訂製西裝的困局
談到行業的未來，師傅語氣沉了一些。「學徒愈來愈少，年輕人不願意入行。你想想，一套西裝要六、七十個小時工夫，但人工和成本計算出來，根本難以吸引。」
過去香港滿街都是裁縫舖，現在大多數早已把製作外判到內地工場，只剩極少數像中興洋服這樣，仍然堅持在本地一針一線完成。「這行業已經不可能再走大眾化的路了。」他頓了頓，「但高端市場永遠會有，總有人需要一套專屬的衣服，去承載他的身份與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