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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男人與這張桌子的「雙人舞」

專欄
2023.09.15
撰文:林奕華
對鏡梳頭,就算沒有角色在身,卻成為「即時經典」。
對鏡梳頭,就算沒有角色在身,卻成為「即時經典」。

他是先坐在那裏銼指甲,在一盞光線猛,體積小的吊燈之下。

口中吊着一根煙,身穿襯衫,打了領帶,西裝褲,灰色系的穿著外加一件開胸線織背心,兩隻腳翹成二郎腿,看上去,這個男人用廣東話形容,就是「滋陰」。

「陰」,在他身處的環境裏,是一種氣壓。低低的天花,人都站不直,雖說兩邊有窗,都只是狹長的,向橫伸展的,使房間矮上加矮。感覺上,它們似乎不是開來透進室外的空氣,卻是,依然不見天日的,「屋中屋」的「鼻子」和「嘴巴」。

空內雜物多,容身的空間,除了一張靠邊放的藤椅,便只有他坐在上面的那張牀了。但,這個好整以暇的男人,銼完了一隻指甲,好好看了一下成果,又伸出另一隻手,半是檢查,半是欣賞,再用拇指食指抹了抹指甲刀,算是給了自己一個交代。

生活不盡如人意,人還是要善待每一個當下。

接下來,男人出了鏡頭的範圍,鏡頭裏他之前坐過的牀彷彿道出了上述的心聲。但男人旋即又回到畫面裏來,他拿下掛在衣架上的西裝上衣穿上身,鏡頭隨他的動作移動,房間的另一些陳設亦出現在畫面上。

環境造就命運,美術設計如張叔平,也成就了角色。《阿飛正傳》…… 但身處這片空間,足以令人對他的想像,變成神往。
環境造就命運,美術設計如張叔平,也成就了角色。《阿飛正傳》…… 但身處這片空間,足以令人對他的想像,變成神往。

當他穿上上衣,拉拉兩邊䄂子,翻好領子,原來在牀的對面,是一張矮櫃,上面放了一塊大鏡、一個相架(內有一堆照片)、一個首飾盒、一個煙灰缸跟打火機、茶杯、一疊鈔票、四副撲克、一條袋巾、一把梳子、一盞吊燈、一瓶白色的花。

再接下來,便是男人與這張桌子的「雙人舞」。

在車軌上左右來回緩慢的推移,整裝待發的男人,不徐不疾作最後的盤點和核實。首先,是把兩盒香煙裝到西裝兩邊的袋子裏,然後是白金打火機,然後是硬幣,然後是那疊圓得像荷包的鈔票,男人把折疊狀態的它們掰開,數了數,心中有數,便放到西裝內袋,然後拿起一副看來尚未拆封的撲克,用雙手使力抝了抝,這動作恍惚使他的心比較踏實,因為之前可能還沒完全熟手的「架生」(器具),終於聽他使喚。

手捧威尼斯影展封贈的終身成就獎,梁朝偉才61歲,其實算是「言之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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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的每個動作都乾淨俐落。剩下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拿起白色的袋巾,男人以半陌生的態度摺起它來,有點像隨心,但又不是沒有設計,雖然那也不過是「畫龍點睛」,袋巾露出來才不過那麼「冰山一角」,但過程中幾下略帶遲疑的手勢便出賣了「面子」、「裡子」給他帶來的心理角力—他是靠「面子」吃飯的,只是真功夫不在給人看見的「一小塊」,而在隱藏起來的「更大一塊」。

最後,他把梳子拿起來,扁扁的,很不起眼,用它把溜溜的油頭理了理。終於可以出門了,轉身把燈一關。

《阿飛正傳》(一九九○)裏的梁朝偉,有人說他是周慕雲。我認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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