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若可以選,想當哪一位紅樓夢中人。金庸人物比較容易決定,紅樓裏的人,有一定重要性,具台型有個性的,沒幾個有好下場。
問者奇怪,放着現成的主角賈寶玉,錦衣玉食,又男女大小通吃,受盡闔家寵愛,怎麼不選他?我說,別的說來話長,光光要整天對着一個林黛玉,就已經望而卻步。周旋於兩個人之間也還好,可這位林小姐是喝醋大的,每一兩回就冷笑一次,有時只有丫鬟紫鵑一個觀眾,有時不分場合冷笑給眾人看。
命運會影響個性,極度喜歡的一個人,身旁平白冒出一個比自己遲來的人,少不免變得酸,人家嘴角含春,她吐的是葡萄。但是,初入賈府,三角戰還沒成型,她就露出了以酸黨腐蝕性武器的本性。
有一節寫得實在生動,曹雪芹一定是身歷其境,將之還原文字版而已。話說宮中送來一堆頭飾,分給賈府女眷,別人不多問,大大方方挑選,輪到黛玉,瞄了一眼,本來也沒什麼,可真的只有非常不一般的小家子氣,才會問得出口:是不是眾人都有的呢?知道了不是給她獨家專有,就表現得興趣缺缺,不置可否。不但送貨人為難,要給寶玉知道,心裏留下這一塊陰影,往後送禮物,該怎麼出手才不至碰裂這樣的玻璃心啊。
這樣難相處的人,倒不只黛玉一個,我們對於在乎的人,收禮物時,也難免會思量揣度一番:這是專門去買的,深知正中我心才送的,還是在連鎖店拿去、排隊、結帳,盡速完事交差的呢?但若不是深愛之人,又愛得不夠安全感的階段,誰耐煩動用這等心思?可我們的林小姐,對區區行禮如儀的手信,都計較一番,人家是爭寵,她是寵辱必爭,本性如此,與愛情無關。少時妒意畢露,老了搞不好是個長相比較好,身體比較糟的葉劉而已。要我是寶玉,煩死了,如何捱過那一百二十回才出家去。
還有葬花呢?十幾歲人,看見花謝,就悲嘆自家身世,唱起:「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的晦氣話來,曹雪芹的詩是絕妙好詩,可出自這年紀的人,跟她長久一起,是要得憂鬱症的。年少時有這樣敏感的伴侶,也許還可以應付過去,長久相對,若不能改變她,就只能給她改變,活在愁雲慘霧中。紅樓夢寫林小姐是擁淚來還前世的債的,我看,給她這樣愛一場,死後還要內疚終身,也不好說誰才是債主。
警幻仙子給紅樓十二釵唱讖語,給寶釵結句是:「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如果續紅樓夢者不是手癢把黛玉弄死,寶玉要跟黛玉一直廝磨到老,何止意難平?打死也不要當寶玉,說什麼「天下第一淫人」,一個林小姐就夠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