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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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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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過去了,A甚至已經忘了有一個這樣的房間。房門的號碼是2003,看起來像一本黑色的硬皮日記本。要不是在酷熱警報生效的夏季,一個接着一個女生(後來也有男生。不論性別,都是在吃人的文明世界裏,被壓在食物鏈底層的人),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房間的門,讓房間內積累已久的髒水塵垢巨蜘蛛毒蛇飛蟲一湧而出,A不會知道,原來那是有出口的房間,而不是壓住她器臟的腫瘤。

A從不憐惜自己,可是其他被侵害踐踏的人的告白文,令她身上所有神經都疼痛不已。

人的身體深處,意識之內的房間,原來是緊密相連的。性只是暴力眾多渠道的其中之一,而非唯一。在日常情況裏,人們對於各種駭人聽聞的暴力,不是縱容默許,就是渾然不覺。許多年前,A剛從大學畢業,進入傳媒機構工作,當時的直屬上司M第一天給她的訓誡就是:「無論發生甚麼事,你都要替我擋,你食咗佢。」所謂硬食,就是吞下難以下嚥的,然後盡一切氣力忍受。年輕的A以為稱職的員工,就是對於折騰逆來順受,吃得苦中苦,於是她努力地成為這樣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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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想到,員工容器不止要吞忍M暴烈的情緒,剝奪自尊的辱罵,還有在一周裏只有一天的假日,被要求陪伴M看電影。A感到恐懼,但拒絕了,而在拒絕後,又被內疚感纏繞。一周六天的工作壓力,使她經常腹痛,難得的假期,她必須跟戀人見面,他是她在那份窒息的工作裏,唯一得到氧氣的來源。只有戀人視她為一個活人,而不是可以隨意踐踏的物件。

周一上班的時候,上司M為了一個不是由A造成的錯誤,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頓。A感到身體內部的羞恥的火,把她燒了一整天。A隱隱地感到,這是M對她的報復,同時又以為,薪金是包含被上司任意羞辱的(A當時想,或許,報復也是工作範圍之內)。所以上司可以名正言順地任意對待她。堅強地吞忍,讓A得到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大半年後,A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某天下班後,已是晚上九時半,上司M要求A帶着當天版面,在咖啡室開會。一直以來,M並不在報館上班,而是遙距監察A的工作。工作會議差不多結束,咖啡室快要打烊,M突然對A說:「不如我們現在搭船去澳門,去retreat。」A心裏冷了半截,不假思索地搖頭。M繼續說:「我們在澳門繼續開會,你不用擔心明天要上班,明天你可以晚一點進辦公室。」A感到整個人如墮冰窖,但知道不可表現驚駭之色,只是簡短地說:「不。」對於M的建議,A並沒有感到過於意外,只是心跳非常急促,幸好咖啡室快要關門,她藉此離開。

早在入職之前,一位女性前輩就輕輕地告訴過A,M是圈內人盡皆知的性騷擾者,那時女前輩笑着調侃:「但也不要以為他一定會騷擾你。」青澀的A感到困惑的是,是否身為女性,只有適應被騷擾,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可以隨時金蟬脫殼或,被侵犯了就視作被狗咬,才算是個合格的人? 回到家裏,A告訴母親這件事,母親立即說:「是不是你穿太性感,引人遐想?」A蓄短髮,幾乎每天都穿牛仔褲上班。而問題在於,難道一個人要迴避自己的性別氣質,才能 在職場倖免於難?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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