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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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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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時公園

有時候,靜坐是一條通向未知的路,意識沉進了海底深處。我不會游泳,也沒有潛水的經驗,但曾經把自己埋進泳池底部,那是一種真空般的安靜。

譬如說,在某天靜坐的時候,我在所有思絮暫時止息的瞬間回到「11時公園」。我曾經以為,「11時公園」就像成長中不能避免的已丟失的事物,隨着記憶的皮屑剝落,經過無數次新陳代謝之後,許多人和事就像從不曾存在那樣。不過,「11時公園」始終停留在記憶的黑暗抽屜裏,那抽屜在靜坐中被開啟了。

攝影:周耀恩
攝影:周耀恩

「11時公園」出現在我正式入學前的數星期。我記得的事太多,不止是孩提時期的事,甚至是幼兒期,以至還不會說話的混沌時期。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記得幼年的日子。我記住了出生後的每個階段,很可能因為,我腦袋的背後,總是藏着一個意識、一雙眼睛、一個高於日常生活的另一個我,例如那一把在每個重要關口總會把我喚回來的聲音。多年以來,無論我處於哪一個年紀,那個藏在一切之後的「高靈」(我只能這樣稱呼她),總是以相同的目光,綜觀所有。

正式上學之前,媽媽把我帶到「11時公園」。我稱之為「11時公園」,因為我們到達的時間,差不多就是早上十一時。那只是我家附近的公園。但那個早上,不知道是季節、日影的移動、樹木的高度、還是鳥飛翔的姿影,當我和媽媽坐在花槽旁的長椅,許多沉默的老人中間時,空氣中出現了一種安詳、平和,令人感到異常安穩而幸福的定靜。在那以後的人生裏,即使在好幾個重要而無比快樂的時刻,我也不曾感到那深度的幸福和寧謐。那似乎是不存在於人間,而在生和死之間才找到的一種平和而實在的感受。在慢慢長大的時候,許多撕心裂肺的時刻,我試圖再進入那公園,但那裏再也不是「11時公園」,只回復成了一個髒亂的遊樂場。

不過,在某個意志消沉而低落的早上,我在靜坐中回到「11時公園」,那時,我早已忘記世上有這個地方。我透過想像,走進了「11時公園」,坐在那片天空之下,被巨樹包圍,身旁的老人和媽媽都沒有說話,天空陰霾密佈,但有幾道稀微陽光從灰雲的裂縫透出。

「11時公園」便成了我生命裏一面新的鏡子。每個人都必須透過鏡子的反映,才能看到自己的臉,又必須透過自己的身心的反映,感知整個世界。如果身心是舊有的映照世界的鏡子,那麼,「11時公園」就是立在身和心之外的另一面鏡子。生命低谷期的衝擊,那些謊言、背叛、掌控、傷害和踐踏,幾乎每一刻都在世界每個角落上演的殘忍戲碼,一旦我進入了「11時公園」的結界,便可以看穿,所謂真實的日常生活,多半由自己創造的幻象構成。在「11時公園」裏,當心湖回復波平如鏡,幻像就消失無蹤。

有些人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回,返回人間後,對生命有迥然不同的領悟。我懷疑,「11時公園」就是在人間裏的中陰地帶。在我出生之前,它早已存在,在我死亡之後,它仍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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