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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活谷

26.12.2025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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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大一歲,戒一件事,持續多年已成為我的習慣。在林鄭下台,李家超上任的這一年,我剪了那年阿姍替我辦的回鄉證,戒了。

行將四十,尚未成家立室的我,內心確是有點中年危機。沒多久,我心血來潮買了一張單程機票,準備起行環遊世界。出發前夕,我猛然意識到自己在元朗已經沒甚麼熟人了。不是再沒聯絡,就是移了民、過了身,而且這年頭承認自己是元居民,很容易就會被人覺得你的背景不簡單,搬了出去的人,多少都會跟元朗劃清界線。

新舊元朗交接過後,同樣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新元朗重新修復了元朗舊日的樣貌,但很快就被元居民質疑是「換皮」工程,像那些所謂的舊酒樓、舊商舖,背後都是同一批中資財團在經營。至於舊元朗,這幾年亦已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新面貌,上一個型號的輕鐵已停駛,老舖相繼倒閉,新商場卻廉價地重新裝修,漆上新的外牆,換個造作的時麾名字就成為了新地標。為了將這些翻新的商場連接起來,大馬路上有些舊天橋被強行拆斷,然後像接肢一樣加建了駁進商場的新橋樑,彷彿是個整容失敗、欲蓋彌彰的怪物。街上多了刺眼的LED燈,餐廳食肆也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些名字。事實上,住在元朗的人亦早已不是我們這些元居民。

還有甚麼熟人仍然待在元朗呢?我忽然想起阿鑫。於是發了個短訊給阿鑫,問他明天要不要上班?不到兩分鐘就收到語音信息。「年中無休,老闆幾點過來?」阿鑫的廣東話比從前流利多了。

「明天晚上吧,逗號,不如九點。」我捧着手機說。「好,等你過來。」他說。相識十幾年,阿鑫總是稱呼我作老闆。其實我從來沒真真正正做過老闆。

如今的元朗合益路,已被南亞幫霸佔,街道上到處都是他們的外賣「車隊」在等訂單。合益路與又新街交界的銀湖芬蘭浴,卻還是十年如一日那麼殘舊昏暗,甫進門就能聞到濃郁的菸味,裏面的每塊玻璃和瓷磚,好像都可以刮出一層焦油。前檯與浴池之間的走廊盡頭,有一個長期上鎖的房間,客人止步,但有一次剛好碰到房門打開了,我瞥見裏面玄關供奉着一座金關公。

元朗雖分新舊,但新元朗沒有銀湖芬蘭浴,原本的元朗才有。在新元朗合益路與又新街交界的同一位置,被復刻了的「地標」是銀湖芬蘭浴的前身,很久以前不獲續牌而結業的噴泉大酒樓。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都會懷念起銀湖這間老牌「大場」。

沒多久阿鑫就回來了,他隔着桑拿房的玻璃門跟我揮手打招呼,穿一件比這裏還要污糟的黃色工衣。阿鑫從工衣的衫袋裏遞了根菸給我:「老闆好久沒來了,最近忙甚麼?」「閒着,準備去一趟旅行。」阿鑫像平常一樣帶我到隔壁擦背和按摩,十幾年了,他總記得我脊骨側彎,右邊寒背,他推背的手勢還是那麼好。阿鑫有個私伙的藍牙喇叭,問我要不要播些音樂。是我沒聽過的大陸歌手,阿鑫說最近在大陸好紅。

我和阿鑫是在寶勒巷老麥旁的桑拿場認識,也就是我常在尖沙咀出沒,跟幾個朋友想拍電影不成,卻開了間詐騙公司的日子。那時候,我常喝酒頭暈、腰背痠痛,阿琴上鐘的時候當然不會認真跟客人按摩,最多就是搔搔癢、掏掏耳朵。她說阿鑫是整個桑拿場的按摩技師之中最好,許多小姐都會排隊找阿鑫按摩,說他手勢好力度足,而且為人規矩,按摩時不會乘機對小姐摸手摸腳。在桑拿場做按摩、修腳皮和擦背都是些下等工作,但阿鑫任勞任怨,從不偷鐘,我每次都會多付一點小費。後來我很少再去尖沙咀了,那幾年大家都習慣北上深圳消費按摩,寶勒巷一帶的桑拿場亦留不住舊客,很難經營下去,上面大把世界,誰會留在香港這彈丸之地呢?我擺平官司之後去了台灣,美其名是讀書進修,阿鑫則過檔到旺角著名「大場」龍濤閣。我去龍濤閣找過他兩三遍,那時我已回來,是個剛入職的報館編輯,他還是繼續叫我老闆,每一次都會推介兩三個紅牌技師,提前跟我預約,把我當是熟人。

龍濤閣搬遷之後,阿鑫被遣散,輾轉待過旺角和佐敦幾間小型骨場,但江河日下,他說客人少,他們這些拿底薪的都是靠小費過活,實在待不下去,後來有其他按摩技師介紹,居然就從太子銀泉去了元朗銀湖。雖然裝潢比不上龍濤閣和寶勒巷那些桑拿場,但銀湖好歹是老字號,出入熟客都是有頭有臉的江湖大哥,小費賺得不少。

阿鑫之所以叫阿鑫,是因為五行欠金,所以名字有三個「金」。跟阿鑫一見如故的原因之一,可能就是我外婆的乳名也叫阿鑫。不過從來只有我那暴躁的外公會這樣叫她。外婆命裏帶金,難怪在他們恩愛的年代裏外公頗有財運。阿鑫卻是個慳儉的人,他衫袋裏有兩包菸,自己只抽便宜的,見到熟客就會請他們抽萬寶路。我以前有問過阿鑫,做了十幾年按摩技師,不想轉行嗎?他說做生不如做熟。

阿鑫一邊擦背,我一邊跟他寒暄幾句,詢問近況,「在元朗混熟了沒有?」「未啊,我來來去去都是上班、回家睡覺,去街市。其他地方都沒怎麼去過。」阿鑫不但去了元朗做按摩,幾年前還搬到元朗。世事就是那麼奇妙,原本住在元朗的人都拿着政府津貼搬到新元朗,阿鑫這個來自湖南的人(還是河南呢)反而搬到元朗,做了新元朗人。他在鄉下相親結了婚,前幾年將聚少離多的妻子接到元朗一起生活,還生了個女兒,每天早上都跨區到深圳上學。「老闆有沒有預約哪位紅牌?沒有的話,我替你安排吧,最近來上班的幾個妹妹,聽說不錯。」

這裏的技師,通常都是七日鮮。我笑說:「聽說你這是老人場,哪有妹妹?」「有啊,疫情之後競爭大,九○後、○○後都有,而且服務貼心的。」
「那樣子身材怎樣說?」「就每個人審美觀不同囉。」「挺會說話。不過今天沒甚麼心情,找你按摩打發一下時間。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請你。」「好呀。」阿鑫在我背上殷勤的拍了兩下。

風光不再的銀湖,今日大部分客人都是來吃「快餐」,已經很少人會花錢泡浴池和擦背,阿鑫一般也是坐着發呆,空閒得很,但上班時間不能去太遠,所以我們就去了銀湖轉角的快活谷。過去十年,元朗有多多少少餐廳酒樓結業,祖凡尼倒了,許留山倒了,松記也倒了,偏偏快活谷這間名不經傳的兜踎快餐店仍然健在。我也不記得上一次去快活谷是甚麼時候了,可能是中學。

快活谷的菸味跟銀湖一脈相承,同樣可以在這裏的桌椅上刮出一層焦油。店裏也同樣有座小關公。除此之外,快活谷就是一間平平無奇的快餐店,我們叫了兩個碟頭飯,阿鑫常來這裏,說咖喱牛腩飯最好吃,我不是太餓,記得快活谷以前最出名是豬潤麵,豬潤是有煎過的,算是快餐之中的細貨。但我這幾年已戒三高食物,不吃內臟了,便點了一份茄汁豬扒炒公仔麵。坦白說,快活谷的碟頭飯好極有譜,但平平無奇都有平平無奇的好,起碼醬汁是用麵撈煮出來的,不是把一袋一袋食材翻熱就上碟的預製餐。

阿鑫忽然說:「對面的舊商場好像剛翻新了,我老婆想去那裏的室內滑雪場。」「你說交通廣場?」「啊……以前叫甚麼名字就不曉得了。」「也是。」我虛應兩聲,沒再說下去。阿鑫閒話家常,說起老婆不會說廣東話,他們有想過在深圳買房子,四十多萬人民幣即刻上車,價錢是香港十分之一,又方便女兒上學。但阿鑫還是覺得元朗好。我問阿鑫,有沒有想過回鄉下買房子。「我鄉下窮得很,家徒四壁,回去幹嘛?」吃完宵夜,我們在外面抽了根萬寶路,他就回去繼續上班了。

好景不常,舊元朗愈見死氣沉寂,銀湖沒多久就結業交吉,翌年終於有人接手,將原址改建成一間護老院。阿鑫仍然每逢新年都會發短訊給我,不外乎是那些喜氣洋洋的祝賀說話,以及很老土的賀圖,但我都會打開看一看。他告訴我,如今在元朗另一間泰式按摩店上班,地址就是以前的紅樓閣附近,叫我有空過去按摩。從老牌大場淪落到這樣的野雞店,但他好像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順帶一提,新一屆政府積極討論新元朗和新黃大仙之後,人工島第三座新市鎮的方案。聽聞我苦役打滾多年,一直交通擠塞問題嚴重的觀塘呼聲最高。我的天。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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