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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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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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濤,我不是濤

11.02.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鏡中鏡

姜濤的《鏡中鏡》MV後來發布了一個dance version,一鏡到底,一氣呵成,非常精采。原來是當天拍攝完畢時,還有十幾分鐘時間,團隊便即興演出了這個版本,可一不可再,更覺珍貴。事情並非純屬偶然,必須具備充足的條件,結合眾人的才能、訓練和全情投入的狀態,才會水到渠成。就像在許多鏡子的反照下,所有光線突然聚焦於一點,縱使是稍縱即逝的,也可以在一瞬間照亮人的心靈。

不過原本的劇情版MV,還是有不能取代的地方。最觸動我的是從前半的逃亡片段突然跳接到舞台場景的地方,可以說是整個領悟歷程中的轉捩點。在這個點上,「根本我是濤」這句歌詞是全曲的心眼。我第一次聽到這裏的時候,是實實在在地被震撼到的。「鏡中鏡」的意象固然精采,亦是主題的所在,但在「鏡中鏡」裏照出「我是濤」,歌曲便從概念落到實在,成為一個人有血有肉的體驗。這種簽名式的宣示在流行曲中極為罕見,但卻又不是自我中心和自我標榜,而是反思和拆解自我必不可少的一步。

填詞人小克不但通過意象和姜濤人生的具體細節,來推進歌曲的敘事,他還非常巧妙地運用了廣東話的聲韻,來營造那種緊張感。從「訴」、「掃」、「報」,到「徒勞」、「藍圖」、「疲勞」,最後一連在六個句尾用了非常有力的「吐」字。幾乎每一字都點出姜濤生命所面對的困境,最後以神來之筆把一切歸結於一個「濤」字。而和「濤」字同音的,前面有四個「逃」字(「如何難逃」、「如何能逃」)。「逃」是歌曲前半的主題,但到了「濤」字一出,「逃」便終止了,進入了自我面對的階段。所以「濤」是「逃」的相反,是對「逃」的克服。「濤」這個字於是成了全曲的樞紐。

在宣告(知覺)「我是濤」之後,場景和曲風一變,進入自我的內在精神世界。令人意外的是,這一段歌詞很短,只有五行,最後是那無限玄想的結句:「雙鏡對疊/無限敵對/也是我自己」。後面長達四分之一的篇幅是純音樂,也是令人始料未及的,但細心聽下去便會感到順理成章,而且極為優美。就如姜濤所說,最後的部分是想讓聽者代入自己的人生思考。「我是濤」在這裏得到化解,那已經不只是姜濤的歌曲和故事了,而是所有人的歌曲和故事。

姜濤《鏡中鏡》MV
姜濤《鏡中鏡》MV

《鏡中鏡》無論在歌詞還是音樂編排上的進程也具有必然性。首先要知「我是濤」,才能知「我不是濤」,或者「我不是表面上的那個濤」。知「我是濤」是走出迷失,確立自我;知「我不是濤」是克服自我,釋放自我。就前者來說,歌曲處理得非常充分;就後者來說,則用了「頓悟」的方式,不言而喻,留下空間給觀者自行領會。後面的歌詞之短和音樂(加上舞蹈)之長,有根有據,不是任意的結果。不過,「我不是濤」(我不是我)可以如何理解,除了現有的「鏡中鏡」隱喻,即自我的無限映照、對疊、敵對和拆解,也許還可以採用另一種解釋,作出另一番的延伸思考。

姜濤在紀錄片《答案》中,說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曾經考慮改名,但遭到花姐反對,因為這個名字已經深入民心。雖然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我聽了不免有點心痛。不喜歡自己的名字隱含着某種自我否定。其實名字並沒有好不好的,全視乎我們怎樣去看它。順着《鏡中鏡》的思路,我倒以為「濤」字最適合他不過,甚至可以把自我探索推向新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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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的導師們常常會用波浪和海水的比喻,來說明表象和實相的關係。剛圓寂的一行禪師有一段文字也談到這個比喻,寫得非常優美生動,我想在這裏引述他的原文:

「當你凝視著海面時,你看見了潮浪的來去。你可以運用高低、大小、強弱、美或不美的辭藻,來形容一波波的海浪;你也可以運用始終、生滅的詞彙來描述海浪。它們可以和歷史面相比擬。在歷史面的時間裡,我們關心的是生與死、更多的權力與不夠權力、更美與不夠美、開始與結束等等。

「深入地觀察,我們卻看見海浪即是海水。海浪或許也會追尋她的真實本性。海浪也會因恐懼和複雜情結而受苦。海浪也會說,『我不像其他的浪那麼大』,『我覺得很苦悶』,『我曾經誕生過,我將會死亡』。海浪也可能因為這些事和這些概念而受苦。但海浪若是能彎下身來看一看自己,她會發現她真實的本性就是水,這時她的恐懼和情結才會消失。水是不受制於浪潮生滅的,水是不受制於高低、美或不美的;你只能從海浪的角度來談論美或不美、高或低。但是從水的角度來看,這所有的概念都是無效的。

「我們真正的本質是不生不滅的,我們無須到別處去尋覓自己的真實本性。你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東西,你早已是你想成為的那個東西了。[……] 像海浪一樣地修持,緩緩地深觀自己,並認清自己的本性是不生不滅的。以這樣的方式來修持,你就能通達自由和無懼。」

這番話背後有很深奧的道理,但我們暫且無須多加解釋。只要在當中提到「海浪」的地方,代入「濤」字,我們便會明白「我是濤」同時是「我不是濤」的意思。這樣說並不是要否定「濤」,相反,浪濤是讓我們領略海水的本性的向度。了悟到自己作為水的本質,浪濤才會更壯麗,更從容,也同時不會因為自己有起伏,有高峰和低谷,而感到恐懼和不安。我是濤,也是水;濤就是水,水就是濤。

姜濤《鏡中鏡》MV:

姜濤《鏡中鏡》Dance Version: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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