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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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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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2023
圖片由作者提供

冬季我總是晚起。這副身軀在教導我,它需要的是休息和睡眠,遠多於食物,於是我只好尊重它,為了能把自己安置在這副身體裏,我隱忍着一種浪擲時間的內疚感。

早上的工作很多,往往不能直撲書桌前開始寫字。譬如說,得先抱一下貓,讓他知道我愛他。欠缺行動的愛,與不愛並無二致。然後,清洗杯子、喝一杯暖水、給貓吃早餐(他吃不止一餐),接着可以打掃房子。好不容易做完這些家務,也把自己梳洗過,卻發現不斷纏在我腳下號叫的貓,原來已把兩餐早餐,全部嘔吐在牀上那張K手織的毛線被子上。嘔吐物的量多得令牀單和牀墊也濕透。混雜了極腥的魚肉和乾糧的嘔吐物,從來難以清理。我得先把嘔吐物盡量清除(大部分都滲進了綿線纖維裏),然後放在蓮蓬頭下用熱水清洗,確保沒有食物殘渣黏在上面之後,再丟進洗衣機用熱水洗淨。我忍不住一邊處理,一邊低聲叨唸白果:「不可以吐在牀上,這樣我很難清理。要吐就吐在地上,知道嗎?」白果看着我在忙碌,縮着身子低頭一言不發,看來有點愧疚。我知道,嘔吐是一種衝動,也是身體排毒的需要,這並不是他的錯。而我想要做的是,在我的需要和他的需要之間,取得一種平衡,不必有過多的壓抑和犧牲。這樣的關係比較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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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天的開始,就要清理大量嘔吐物,怎麼也不能說是順心的早晨。終於把所有牀單都放進洗衣機後,摺疊堆在沙發上的衣物時,忽然想到,大半年之前,為了裝潢這房子,常常到售賣磁磚、地板和潔具的街道,來回蹓逛,為了使用哪一款材料而費盡思量──這些東西一旦裝嵌在地面和牆壁之後,就無法輕易更換。我總是看到心儀的款式,仔細計算過價錢,在想像中擬想了完成後的新居,卻心猿意馬,遲遲拿不到主意,因為知道,所作的決定會影響深遠。終於,不得不走進商場內的A咖啡店,坐下來,撥一通電話給身在異地的姐姐,或設計師好友,討論然後考量。

此刻,我已安居在房子。回想裝修房子的過程,如果那就是跟一所房子關係的開端,我發現,這段關係其中一個發亮的時刻,竟然是那些來回奔跑在砵蘭街的艱辛部分,所有曲折之處,都對比映照出創造房子所經歷的亮光,原來都由黯淡時刻雕琢而來。

無論是貓或房子,都要用心豢養。

遠遊三個半月後回到家中,發現書房窗子下的牆壁,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像被人橫劏了一刀的肚皮。裝修師傅說,那是因為天冷乾燥的緣故,使牆壁裂開了:「這是裝修後一年內,經常出現的現象。」這聽起來像一句安慰。這不是房子第一次出現危機。實在,完成裝修後,我還來不及遷進新居,新漆的潔白牆壁,已冒起了斑駁霉點。廚房的去水渠倒灌,洗手盆下的去水處滲水,洗手間的門會自動反鎖。

這並不是我對「安居」的想像。

但,我所以為的安定生活又是什麼?難道是每天都在複製昨天,而困難永不出現?這並不像現實,反而像是一種只適合存放在玻璃球體內的虛假生活。

我想起,旅居T地的日子,每天從外面回家,總是經過一個有待清拆的矮樓,外牆發灰,所有窗子都成了洞窟,窗框發鏽,是鬧巿裏的頹垣。在樓的中央掛着一條血紅直幡,上面有鮮亮的字體:「等待重建,敬請期待。」重建是值得期待的事情嗎?來自一個幾乎每天都在經歷拆卸和改變的城巿的我,不禁有點懷疑。

T地有許多老舊建築,而人們似乎都比我更習慣跟老朽、殘破和逐漸變壞的事物共處。譬如說,大部分的餐廳和咖啡店的洗手間,都會貼着一張紙,提醒顧客把衛生紙丟到馬桶旁的垃圾箱,而不是直接放進馬桶。「洗手間管線歷史悠久,容易瘀塞,敬請小心使用。」以不便換取的是,人和年月共融。舊建築的牆壁和地板,都在以材質述說自己的故事。我是不是也可以用自身的力量,更努力地跟身邊的一切共處,而不是總是以自己的考量為中心點,扭曲甚至損毀他者的本質?

或許,對我來說,房子和貓都是那麼重要,幾乎就是我的孤獨存在中的僅餘倚賴,因此才會顯出處處都是問題和缺點。愛裏的恐懼、憂慮、不安和對完美的執著,全都是貓和房子之上如實地反映。

或許,拿掉了這些障礙和挫折,我和房子以及貓的關係,就會陷進一種空洞的鮮亮之中,暢順而蒼白的。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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