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便常常在校園或者學校附近碰見瀕。開始的時候只是點頭或揮手，後來便停下來聊幾句，或者一起走一段路。但是，我和瀕沒有試過坐下來詳談，更不要說約在一起做點甚麼。就只是重複地萍水相逢而已。所以，到底我也說不清楚，我和瀕算不算是朋友。但是，和我的同班同學相比，我和瀕說話原來已是最多，可見我本來就沒有朋友可言。這樣想來，瀕可以說是我在學校裏最熟絡和親近的人了。

後來我發現瀕的一個特點，就是常常跌倒，三天不到五天便會看到她的手腳貼着膠布，或者額角紅腫瘀傷。我懷疑是不是她的動作協調有問題，但我不敢直接問她。只見她平常走路的姿勢並沒有甚麼異常，但卻總是突如其來地摔跤。有一次她又在和我一邊聊天一邊走路時，忽然直直地向前撲出去，我完全來不及反應，她便已經整個人趴在地上。幸好那是塊空地，要是撞上甚麼硬物就不堪設想了。我試着問她要不要看醫生，瀕卻說：沒用的，醫生治不好的。

話說回來，瀕的名字這個寫法，其實全屬直覺。打從她第一次說出這個音，我便認定是這個字，之後沒有向她求證，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就算這不是她的真名也沒所謂，總之對我來說她叫做瀕，這已足夠。有一件事彷彿印證了我的直覺。有一次我因為測驗不及格，被罰留堂，遲了放學。走在回家的路上已是黃昏。來到沿河的一段路，遙遙看見瀕站在通往水邊的石梯級最低處，只要再跨一步就會掉進水裏。我不敢大聲叫她，怕嚇到她反而會害她摔倒，但又不敢踏上那條狹窄的石梯級，走下水邊拉住她。我只懂站在梯級頂端，無助地望着站在梯級底部的瘦削背影。在金光盪漾的河面上，那個剪影回過頭來，向我伸出手，但光線的反差令我看不清那副臉容。我彷彿看到她的嘴巴在動，但我聽不到她說甚麼。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眼巴巴地望著她以仰臉朝天的姿勢掉進河裡。這時我才聽到自己叫了出來：瀕！

之後發生甚麼事情，我已經不記得。那條河的水位不算深，流速也不算快，未至於會輕易溺斃。可能是瀕自己爬上岸，也可能有好心的途人把她救上來。怎樣也好，瀕開始避開我。她愈避開我，我卻愈想找她，想跟她說清楚。但說清楚甚麼呢？道歉嗎？懺悔嗎？我很想跟她說：瀕，跌倒不要緊！有我在！我會扶你！你可以重新站起來！但我有資格這樣說嗎？

小息的時候，我克服自己的害羞和恐懼，踏上三樓，走向3C的課室。喧譁的三年級生正從課室門口湧出。我拉着其中一個女生，問她瀕在哪裏。那個女生好像聽不懂似的。我緊握拳頭，全身冒汗，重複問了一遍。她回頭向其他同學大聲說了些甚麼，然後很多人一起大笑起來。人們在笑聲中衝出課室，把我撞倒在地上。一個最後離開的男生，好心地把我扶起，說：這個班裏沒有瀕。

想不到瀕騙了我，原來她不在3C。那她念哪一班呢？我總不成逐個課室去找啊。放學後我守在校門外，但沒有見她經過，於是我又回到校內搜尋。好不容易，在校園最偏僻的角落，我看到瀕從存放體育用品的特別室推門出來。我正想追上去，又看見教體育和數學的P Sir從同一個門鑽出來。我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一回頭，看見瀕正沿着對面的樓梯間往上走。

我有預感，瀕上了天台，果然就在天台找到她。再一次，隔着一段距離，我望着瀕的背影，但這次是坐在天台的石屎圍欄上。再一次，我嚇得動彈不得。我拖着顫抖的雙腿，慢慢向她靠近。我用微弱的聲音說：瀕，不要，不要動，不要掉下去。瀕，請你回頭，回頭看我這邊。瀕，請你，請你拉着我的手。但是，這次瀕沒有回頭。她的身影突然在我眼前消失。我撲上去，妄想可以在最後一刻在空中拉住她，致使整個人失重向前衝，半個身體越過了圍欄。在我下墜之前，有一雙手抱住了我的腰，用力把我拉回去。我發現自己掉進一個人的懷裏，抬頭一望，那人是P Sir。我尖叫出來，掙脫了他，往樓梯間跑去。在第一個梯級，我踏了個空，向前滾了下去。

我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接着在家裏休養了整個暑假。九月開學，我回到學校，已升上三年級。我來到3C的課室，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坐在角落的位置。新班主任進來，是P Sir。他逐一點名，點到最後，他望向我，露出親切的微笑，說：瀕，歡迎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