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人物】社運不老|陳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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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人物】社運不老|陳允中

陳允中離開香港前仍在「土家故事館」講社運經驗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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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從天星皇后到菜園村

陳允中認識了立法會功能組別的那一年,他和潘毅一起成立了「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找學生來參與,想培養年輕的社運組織者。可是純學生的組織流動性太強,「過完暑假就散了,一忙就消失」,很少人能留下來。一籌莫展之際,2006年一群「像外星人一樣突然冒出來」的年輕人衝出來保護天星碼頭。看到朱凱廸、陳景輝跳進碼頭工地,陳允中說,他「非常興奮」。

天星皇后讓陳允中看到機會。朱凱廸找到他,說人民參與沒有方法,希望他做一個參與規劃的工作坊。這群人,還包括葉寶琳、周思中、林輝等,被稱為「八十後」。「他們不是因為老師叫、做功課、或是沒事做去玩,而是自發地去做,有動力去做這件事,那差的就只是經驗。」陳允中在台灣積累的社會運動經驗正好彌補「八十後」的不足。

他整合了一百多個人參與工作坊,提出一個人民規劃的方案,方案假想中環海濱如果不填海,有很多綠化,將很多公共空間連在一起,整個海岸都有單車徑。「這很理想,最後全部都失敗了。」

下一年,皇后碼頭保育又來,同一班人衝去佔領了97天,「比雨傘運動還長」。兩場保育行動都以香港獨立媒體網 Inmedia 作大本營,「本土行動也在網站宣告成立,但在碼頭拆掉之後就自動解散,陳允中當時很憤怒。

這群「八十後」是他眼中香港社運最有潛力的組織者,但卻沒有如他所願組織化。他一邊生氣,一邊為這些年輕人解畫,「對他們來說,這是人生第一次社會運動,佔領了這麼久,就像自己的屋子被拆,對很多人來說,留下了運動創傷。」

到這些年輕人再一次聚到一起,已經是2009年到2010年,反高鐵,保衛菜園村。中間的幾年,陳允中踐行皇后碼頭「拆一起十」的口號,在全港重奪公共空間,「時代廣場是我心中的皇后碼頭,藍屋是一個皇后碼頭,西九龍是一個皇后碼頭,菜園村也是一個皇后碼頭。」

銅鑼灣時代廣場有凳坐,是他組織的行動促成的。藍屋十年,新項目剛開幕,他就要離開香港了。重建菜園村,他和9個人搞了整整三年,自己也搬到八鄉住,幫忙搬村,成立「土地正義聯盟。他2011年開始幫朱凱廸助選區議會,兩次都沒選上,卻飽受鄉事的威脅。他眼見千奇百怪的非正常手段,「例如你回家突然發現車輪子不見了,或者你家門口被大石頭堵住了」。他那時明白香港是「一城兩制」,「城市裡,跟《基本法》來管制;鄉下,就是鄉議局、鄉紳勢力來管制,警察未必能直接執法,要打好關係。」

2011年,陳允中第一次幫朱凱廸助選區議員。
2011年,陳允中第一次幫朱凱廸助選區議員。

2011年第一次助選時,他和為數不多的義工常開玩笑說,可能有人來砍助手和義工。「怎麼會砍候選人啦!後來我們就想到底誰要被砍,砍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砍我左手,不要砍我右手。」

朱凱廸去年成為立法會票王,他很開心,也很擔憂。開心的是義工越來越多,朱凱廸的路線被主流政治所看見。擔憂的是回到組織者不足的問題,他仍認為香港社運缺少組織者,而朱凱廸入議會,是又少了一個。「做土地正義聯盟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堅持,只可以參加區議會選舉,因為那是社區運動的延伸。但現在立法會太爛了,屋頂垮掉了,每個人都暴露在暴雨之下,社運裡的人必須自己跳下去,把屋頂蓋起來,所以不得不去選。」

可是跳下去以後,年輕一輩中,誰來組織社運?他形容朱凱廸現在同時做兩份工,一個是立法會的工作,另一個是「十份區議員的工作」。能維持多久呢?他苦笑,不樂觀。

五、我失敗了太多次

從「香港好奇怪」開始,陳允中走了好遠的路。他說香港是他社運理念成熟的地方,而菜園村、藍屋,和他這幾年主力搞的「土家故事館,是他最重要的社運實驗。

「對我來說,香港這十幾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階段。因為我是全職在搞社運,在台灣和美國都是以學生身份。」可他還有嶺南大學副教授的身份,一邊教書,也算全職嗎?「哎呀,教書是為了賺錢呀。」他又語出驚人,滿不在乎。

然而搞了這麼多社運,他覺得自己總是在失敗。反對的迪士尼還在,天星碼頭拆了,皇后碼頭拆了,菜園村拆了,高鐵在建,還有未來一地兩檢的爭議。他有份做搞手的組織,「本土行動」散了,「土地正義聯盟」沒了朱凱廸這個主力,「社區公民約章推行很慢,「社區文化關注籌款困難,還有久已淡出公眾視野的「領匯監察」、「女工關懷、「人民@民主戰車」……最健康的,大概是2014年雨傘運動時成立的「流動民主課室,轉型成室內民間辦學的「流動共學課室」,許寶強接手,退休後更會專心做。

陳允中一邊說著「失敗咗好多次」,一邊卻說,自己很怕這樣看政策結果來決定社運成敗。他分析出三個社運帶來的 Value Change,一是社運搞手本身會不會因為一起搞運動而改變價值觀,二是他們幫助的街坊苦主是不是發生改變,三是能不能影響到公共論述。

他分享社運經驗時,常舉兩個例子:佔領皇后碼頭和反高鐵,雖然從政策層面來看,這些運動沒有改變到什麼,但卻影響了公共論述。2007年佔領皇后碼頭,最初的民調是5%市民支持,到清場前幾天再做民調,升至48%。「保育議題從報紙的第14版變成頭條。」反高鐵也有民調變化,市民支持率是從16%47%

「所以搞運動,為咗乜嘢,係要改變人心。」

「八十後」反高鐵的時候搞「五區苦行感謝鄉土,陳允中起初覺得傻,沒意義。「我問,那你們計劃有多少媒體報導?立法會是不是會因此就轉肽?」他是社運老手了,自嘲「同政客都差不多,好多計算」。結果那一次,他的判斷完全錯。苦行真的引起傳媒和市民關注,反高鐵成了大議題,「大白象」三個字成了主流傳媒常用詞,普通市民都能看明白。

不過,最近幾年他發現,像他這樣去梳理社運歷史,並不流行,甚至可以說是被排斥的。年輕人好像因為前面的運動沒爭取到想要的東西,就覺得前人都「唔識做嘢」,於是從頭開始,重新做過。「重新做?為什麼要這麼辛苦?」

「如果你現在問年輕人反高鐵,他們會覺得是50年前的事,不會覺得是五六年前的事。」他很怕這一點,所以想寫書總結過去社運的經歷和做法,儘管香港的歷史書似乎「不應該是我來寫」。跟他站在一起的香港社運戰友們都快忘了他是大馬來的人,他自己「到了年紀」,開始記得。

六、自利利他

「落葉歸根。我那時想的是四個字,落葉歸根。」

這是5年前的陳允中,突然有一天早晨,他醒來,問自己為什麼不回馬來西亞。2012年時,他一度計劃到中國大陸去做農村反迫遷,但那個早晨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離開家快30年。「這兩個地方的社運環境我都一樣陌生,而馬來西亞的問題說不定還更多。」

落葉歸根?他的根不是自己長出來的嗎?

他變了。「我這幾年一直和年輕人講,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國際主義者,沒有本土認同,但你過了40歲之後,就會有家鄉之情。」2012年,陳允中42歲了,不老也不小。

他開始覺得父母很老,80多歲,自己該盡義務去照顧他們。絕食三日沒改變到的馬來西亞原住民問題,他還記掛著。「我離開過,但剝削沒有斷過。我覺得我欠了他們。」

也是在同一年,他開始學佛。他覺得香港的社運需要佛,許多貪、嗔、癡,令社運的組織者、義工和苦主都不快樂。他自己也不快樂。「以前我們覺得,幫人搞社運是利他的事情,一定要自我犧牲。所以大家都鬥犧牲,犧牲得太少就不好,而犧牲太多就會爆炸,剝削自己,有很多垃圾要處理,我自己也是這樣。」

而且用犧牲的模式去做社運,還會對街坊有道德要求,要求他們像自己一樣悲憤。他不想再這樣下去。「佛法講,自利利他,兩者不矛盾。其實社運不用自我犧牲。」想通了這一點,他回大馬的計劃又改變了,決定到台灣去閉關學習兩年佛法,深刻反省自利利他的模式。至於兩年以後去哪裡,是回香港還是回大馬,沒有人知道。如果他能夠回馬來西亞的話,他希望「帶佛法入森林」,原住民的森林。

七、我依然

在嶺南大學的課他都已經上完了,給完學生成績就全盤退休。他有份創辦的10個社運組織,大部分由傘兵素人接手,慢慢前進。

其中「土家故事館」來得最晚,卻最返璞歸真。說到底,他想做的是當年在台灣做過的事:社區營造。菜園村、藍屋,在他看來都是舊模式的社運,有人權益受損,然後義工去幫助苦主奪回權益。「現在人人都是苦主、市民、義工,我打亂他們的身份。」

陳允中離開香港前仍在「土家故事館」講社運經驗傳承。
陳允中離開香港前仍在「土家故事館」講社運經驗傳承。

他希望香港人由下而上,從社區開始建立「生命共同體」。「如果你愛社區,兩個層次的政治你都會關心。這是避免極權滲透我們日常生活的防衛機制。」國際在地主義之後,他開始講地區認同,他認為公民意識要從社區意識開始,然後用民主的方法去決定社區方案。「我們都是『愛字輩』,土瓜灣人,就做『愛土派』。」

你還看得到他的熱情,但也看到他越退越後,開始認可素人用自己的方式搞社運。「就算我留在香港,我也覺得做一個幫助者的角色比較好,不要每次站在他們前面。」他開始覺得自己不是那麼重要,很多人都能做一樣的事,所以能夠放下那些長期累積的社運項目。

你問他雨傘運動再發生一次,他會不會回來,他說會以不同的身份參與,但因為自己不太重要,所以不一定要親身參與了。「但我常說,雨傘2.0一定會發生。」

你問他有什麼話想對香港說,他有好多個「依然」。例如社運的運動者非常多,組織者依然不足,例如香港人的生活環境依然太差,又例如香港人依然需要好多公共空間來改善生活模式。

港人常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陳允中說,他離開香港,最不捨的也是人。「很有心,去愛這個城市、改善這個城市的人,是香港最寶貴的資產。」香港人冷漠嗎?他覺得是慢熱。「生活在這麼物質的一個城市,香港人用冷漠來保護自己,你要慢慢等他們開始熱。」

兩年之後,陳允中依然會以另一種方法參與社運。他的一生「搞事」計劃還沒有到頭,但那另一種方法是什麼?他又眨眨眼睛:「兩年後告訴你。」

社區文化關注(CCC)是2006年成立的非牟利慈善團體,從藍屋的留屋留人保育、到菜園村的社區參與規劃的生態村、繼而到現時在土瓜灣的社區營造計劃,我們一直致力於由下而上的社區營造,期望與街坊及各界人士共同編織社區人、物、事的韌網,面對種種挑戰之時,培育對社區的想像,並一起落手落腳參與改變。

fb專頁:社區文化關注 Community Cultural Concern

網站:
https://communityculturalconcern.wordpress.com/author/communityculturalconc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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