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出版新書 本地傳媒寫作人Karen Cheung以英語寫下「不可能」的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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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文學新生代 似遠還近 書寫的距離

在美國出版新書 本地傳媒寫作人Karen Cheung以英語寫下「不可能」的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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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故事這麼難說。如果換成英語,在外國出版,香港故事又該如何說起?近月, 美國出版巨頭之一的Random House推出一本香港為題的新書——《THE IMPOSSIBLE CITY: A Hong Kong Memoir》,於美國、加拿大、英國等地的書店上架。藍色主調的封面,隔着佈滿水珠的玻璃,高樓與山峰的城巿輪廓朦朧可見。

作者Karen Cheung曾任記者,撰寫英語報道文章。如今首次出書,她不刻意寫外媒呈現的香港印象,不是夾在大國間的政治角力,而是從自身故事出發,如成長家庭、搬家經歷、精神健康診療等,進而深入探討背後的觀念和社會問題,兼具文學筆觸和梳理脈絡的條理,以人性化的生活日常,觀照香港人共同經歷的時代。

她說:「我想讀者可以把香港人當作為『人』。外地媒體講香港,想將城市的struggle變成某個議題的代言。很多時候你會忘記那個地方真的有人生活,而那地方的人所經歷的,跟你不是差太遠。」

香港在英語出版世界

二◯一九年反修例運動爆發,香港旋即成為國際新聞焦點。其時不少外國出版社計劃趁着關注熱度,出版香港主題的書。Karen曾是本地英語新聞記者,也為外媒採訪撰文,但外國出版市場對她來說,始終是很陌生的世界。

當時曾有編輯聯絡她出書,但她交過大綱後,對方指其內容只有香港人才明白,找不到外國讀者巿場。後來她找到另一個代理,是在紐約工作的美籍華人,一同修訂出版計劃書,最後聯絡上Random House出版。她首次出書便交出逾八萬字的作品,從沒試過寫如此長篇幅,她自言未必夠班,「但我很清楚世界對香港的專注力就只得這麼長的時間。我也擔心那時不去嘗試,我十年後都未必有機會有出版社會肯出一本個人的香港的書。」

她指,這類能進入外國巿場的書籍不多,一般而言出版社都想定位成「只讀這本就可以了解到(香港)的作品」。她不認同,甚至在文中提醒,不要當讀完這本就夠。「我要明確講自己的privilege是什麼,成長背景如何,讀什麼學校,這些事都影響我跟你說故事的寫作手法、訪問的人,以及為何對某些羣體議題有興趣,並由讀者決定有哪些是合理信服,或不認同。」

於是,她寫下她的香港故事。那些未必為外國主流凝視、但港人總有共感的日常掙扎。

《THE IMPOSSIBLE CITY: A Hong Kong Memoir》由美國出版社Penguin Random House出版。
《THE IMPOSSIBLE CITY: A Hong Kong Memoir》由美國出版社Penguin Random House出版。

不只個人經驗 要說更完整的故事

Karen的個人寫作往往是在散步的時候。路上她總會浮想起不同事件,儲下思緒想法,都是念茲在茲的重要題目。「其實我一直都知道那些議題是什麼,但我要慢慢用時間去儲材料,讓我知道怎樣才可以完整砌成讀者明白的文章,而不是只描述那時的情況。」

例如寫關於精神健康的題目。她寫到自一四年起受精神健康問題困擾,進出精神科醫院。在那段深陷抑鬱的日子裏,她只能記下診療流程、醫生對話、病房情況等的零碎資料,每當她想開始寫成文章,便發現根本寫不下去,還未能消化種種情緒,「除了說自己很慘,讓人知道事情很恐怖,就沒能帶出其他訊息。」

直到去年, 她終於寫成了書中一篇〈Through the Fog〉,從個人經歷的痛苦,說到本地學童自殺、社會精神壓力病態,而她要說的更是重重迷霧背後的癥結。「我已經在那個醫療制度浸了很久,去門診、公立醫院已好幾年,亦都做了足夠的資料搜集。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是某一晚去哪裏,不是入院的經歷,是整個精神科公立醫院的制度,當有社會事件時,它會怎樣爆煲呢?我想去回答的那個問題,就是這樣一回事。」

另一個Karen重視的題目,是家。

例如家庭的家。她寫土瓜灣唐樓的早年生活,也談親情。她指自己寫作的角度較老套,如孝與不孝的衝突,傳統儒家的思想和現實中家人相處,以至此心安處是吾家的渴望。

還有住屋的家。她形容過往搬屋「搬到痴線」,篇章直接以〈Twenty-two Roommates〉為題,是說她幾年間六次搬家的合租室友人數,她也常說笑道,在香港只要兩度分隔的距離,就會找到一個曾與她同住的人。除了搬得頻繁,她描述住屋的環境見聞也有點「痴線」。所以她再擴闊一點,談談香港人對家的價值觀,也爬梳資料,探討嚴峻的土地房屋問題。

「我知道個人經驗一定要講到某個更broad的對話。否則,這不是所謂香港人的故仔。」她說,不是隨便更換城巿都能成立的個人故事,而是社會文化的部分,或者那些議題如何切身地影響每個人。

她在港大讀書時開始和朋友合租,幾年間頻繁搬家,令她對家有更深感受和思考。
她在港大讀書時開始和朋友合租,幾年間頻繁搬家,令她對家有更深感受和思考。

寫給本地與外國的讀者羣

雖說此書於外國出版,在寫作上,由叙事解說、交代歷史脈絡,到港人共同的貼地生活,以至刻意保留廣東話語感和句子等,都不禁一問:寫作時可有想像讀者羣是誰? Karen坦言:「這是我一直都不是很答到的問題。」

她解釋,寫作時,很清楚哪些部分寫給自己人看,哪些部分為了解釋給外國人。「我覺得是明顯的,有些很個人的地方,譬如講到橫洲,香港某些圈子的人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但也會有些即使在香港長大、生活的人,是沒留意到,可能聽過橫洲這地方,知道拆村,但未必對件事有理解。有些議題是兩邊都有讀者,但中間的位是很亂。」

因此,Karen以文學寫作方式呈現,闡釋一些本地讀者已知或舊有的資料,「想令他們覺得有少少被看見的感覺,和自己經驗吻合,在書中見到自己的影子。」她也明白,對於大部分外國讀者,必然需要一定程度的解釋性文字,「因為太多事情是他們都沒可能知道,例如講『地產霸權』,都未必很明白這幾個字在香港脈絡下是什麼意識。」

她表示沒可能兩邊都做到。「寫到合適的距離,讀者見到他明白的東西,但promise一些他未必明的東西,就是合適。我跟朋友說,你不需要我介紹西環,或者深水埗仕紳化問題。至於九七、◯三、一四年,有歷史的距離,知道那幾年有什麼是significant。所以在排序方式上,前面部分是較淺,愈後就愈dense,較多資料性和人物出現,討論的議題重了很多。」例如講本土地下音樂,資料豐富,加插多位音樂人的看法,她坦承對外國人來說「幾lost」:「不過記錄性質有少少不同,音樂圈記錄和資料整合一直都不多,所以像archive的工作。」

新書進入美國、加拿大、英國的英語書巿場,例如在多倫多的書店都能找到。
新書進入美國、加拿大、英國的英語書巿場,例如在多倫多的書店都能找到。

語言的距離

以英語寫香港,要處理的難題,還有語言表現和距離。

Karen一直以來對此素有思考,因為是其生活經驗長年面對的狀況:她由小學讀國際學校,升上本地中學,已感受到同輩英語能力和使用習慣的差異,牽涉背後更多階層和身份的討論;加上後來以英語寫本地新聞,也合辦過以英語為主的本土音樂文化雜誌。如今寫書,自然亦是無可避免要處理的。於〈Language Traitors〉中,她洋洋灑灑講述對兩種語言距離的書寫經驗和想法。

「日常身邊聽到的語言,和我寫的語言,不可能沒距離。那距離有時還要幾大。」她指,廣東話的對話實在太獨特,「一些用詞和語氣,無論用英文怎樣譯、放進quotation mark,都沒有可能準確地呈現出來。」

書中一些用語保留為中文,既出於翻譯問題,也是情感表現。「在情感上,一定要用那種用語,我才覺得那是我成長的經驗,不可以將它好似改變成不同的模樣。英文是我接納了、很熟的語言,但始終那距離,在我日常生活中,不是很能越過。我只可盡能力地,將距離拉得愈來愈近。」

她明白每個人經歷一個地方,一定有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部分。「我寫的時候,就很清楚:I cannot write outside what I know either。」她只能寫到自己熟悉的事物,而正正提供了多一個認識香港的視角。「我所熟悉的純粹未必多過之前寫英文的人,但範圍闊了,希望香港會出現的英文書籍寫的東西會多些。」

她說較少本地英語作品可參考,而外國作品像《The Undocumented Americans》則比較影響她,如何去寫「人」時而避免成為代表那羣人的聲音。
她說較少本地英語作品可參考,而外國作品像《The Undocumented Americans》則比較影響她,如何去寫「人」時而避免成為代表那羣人的聲音。

無法處理的創傷

以回憶錄的寫作,她想趁這段時間寫下她記得的人和事。不過,她也指出回憶錄的叙事者是一個她抽出來的人,講出香港不同方面的東西,並不等於她所有東西的經驗。

在書寫成長經歷、精神健康問題等創傷時,她憶述並非很痛苦的寫作,「因為我已經經歷了,那件事對我來講已經完了,情緒都已經過了,才能夠寫得出來。」然而,當這部回憶錄來到近幾年的叙述,便明顯轉為較凌亂的片段式寫作。

「是的,我都見到有分別,愈後愈亂,碎片愈來愈短,時間性也跳得短。」她想到曾經讀過專寫創傷的網上寫作班,就談論到非虛構寫作的片段式:「因為你無辦法將它come together變為一件事,因為所有事都未處理到,或者根本沒有一條線。」人們期待創作能呈現故事的開始、發展,到完結。她說:「很多時創傷,尤其是ongoing的時候,你沒有可能做到這樣。首先沒有完結,二來不是所有事都教到你任何東西。」

她說,尤其是寫最後一個章節時,見到人們離開,環境變得不再一樣,「但我沒法完整地砌一件事出來。我砌唔到。」那章節的篇名,起題是〈A City in Purgatory〉。煉獄的過渡狀態。

不可能的城巿

作品出版約一個月多,Karen收到許多外國的朋友在三藩市、紐約、倫敦等地的書店傳來照片。而截稿之時,香港只有幾間獨立書店入書。

「對我來講,如果可以多些人關注這個地方,啲人就捱得更耐,才會見到有改變的機會。如果大家都覺得呢一刻無㗎啦,在我們有生之年見到的香港都是這樣,其實都幾絕望。」她說。

想起書名形容這座城巿為「不可能」。

Karen指,是由編輯提議,讓讀者一眼見到簡單又突出的書題。「我覺得某些位都啱。現在我們面對的情況,是很impossible。並非指不會發生的impossible,而是有咩可能贏?打擊工廈音樂、房屋問題、精神科醫院逼爆問題,都不會贏,或贏的可能性好低,但有些人還在嘗試。香港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PROFILE
Karen Cheung,曾任本地英語新聞記者,撰寫政治、社會,音樂等方面的文章,報道散見於《紐約時報》等外國媒體。曾合辦獨立網上雜誌《Still / Loud》。今年二月出版《THE IMPOSSIBLE CITY:A Hong Kong Memo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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