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最廉價的就是才華,誰沒才華呢?但席勒(Egon Schiele)的才華還是讓人羨慕的,因為他不是才華的特殊性,不像梵高、塞尚那樣低調樸實專屬於自己,而是耀眼的、絢麗的,癲狂不羈,是青春歇斯底里的才華,是才華的普遍性,如搖晃的玻璃杯,清澈、銳利,但同時也易碎、不安。
上世紀最嚴重的瘟疫,莫過於一九一八年的西班牙流感,諸多藝術工作者因之喪命,其中包括克林姆(Gustav Klimt)、席勒等,直接終結了維也納分離畫派(Vienna Secession)。今天,我們來說說席勒。
大多數人談席勒無非從色情、慾望談起,那都是外行看熱鬧。線條,才是席勒的當家本領。線條存在一種野心。視覺藝術中最常見的無非兩種:一是書法,一是速寫。席勒當然是後者。但速寫的線本質上不是線,是輪廓,輪廓之內皆為俘虜,這是野心所在。也是基本形的概念,是表現形體與形式的邊界。不像書法,線條本身即中心。往大裏說這是古代中國的天下觀,重中心不重邊界;往小裏說這是由於工具(毛筆與油畫筆)的基本單位不同,而導致的兩種思維方式(或反過來,思維方式不同導致的工具之差異):書法是將線條本身語言化,速寫是將形體語言化,線條即磚瓦。這是另一議題。
席勒廿四歲之前(1914年)的畫不值得談,因為他只懂用一些衝擊力的形態,但不懂語言。偶有好畫,那都是碰巧。值得談的有兩個階段,廿四至廿七,及他生命最後一年。
廿四歲的席勒,一改他之前形體浮誇的陋習,線條開始落到實處,扭曲卻不失具體,狂放也兼備清晰,這不僅是他線條的表現方式,也是他存活於人間的方式,當然,別人是難以理解的,為此(生活不檢點)他也付出了代價,曾被告誘拐少女罪,作品被燒毀,也難免牢獄之災。
可以理解,「有什麼能比女人身體更美的呢?」此話不僅用在羅丹(Auguste Rodin),對席勒同樣恰當。此時的席勒不僅有從女人身體上發現美的能力,其線條更不乏自我栽種的能力,彷彿每一根線條有了主體,以及能波及到旁邊的存在,彼此之間的韻律以蹦的方式出現(沒其他方式),這種韻律能帶來極大的快感及痛感,與此同時,又有嚴格的軌迹。就像葉跟着葉落,雪跟着雪飄,這一切讓人踏實。
由於工具的差異,這時期席勒的部分線條像監獄或戰壕上的鐵絲網,加些短促而尖銳的細線以此強調,如部分版畫,及為德語雜誌《Die Aktion》(The Action)配的插圖。也有些施色。但席勒是不懂色彩的,準確地說他那都不叫色彩,只能叫用顏色來區分圖形。沒有色彩關係,只有平塗、標記,或偶有不勻的筆觸。以此來列土封疆。
在席勒極其敏感的天份下,柔和作為線條是不存在的,即使小腹、乳房、臀,他也能找出或試圖找出扭曲來,以此滿足自己,不,更準確的說是滿足線條的邏輯。更不用說膝蓋、肩背、手指與鎖骨。此時,他的線條有着逼迫身體說出節奏來的能力。每根線條都有擔當,準確故而擔當,擔當故而有存在感。
最後一年的席勒,線條更加成熟,但成熟又有油滑的危險。畫面趨向簡潔,沒了顏色,甚至連皴擦也不存在,只有單線勾勒。但這一年的畫水平參差不齊,差的無非是油腔滑調,好的是真好,他畫妻子愛迪絲(Edith Harms)死時那一張,開始懂得了節制,速度慢了下來,氣息凝練、線條峻厲,相比其他的蠱惑而不能感動,瀟灑但缺乏必然,這一張,是動人的。席勒悉心寫下年月,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這是作畫的日子,也是妻子去世的日子。三天後席勒去世,享年廿八。
有學者說,面對殘酷,如戰爭、死亡、瘟疫等,寫作、畫畫是不道德的。妻子就要死去,不但不細心照料,還在一邊畫她,實在冷血。但問題是這種冷血,需要極大的力量。無論面對何種狀況,總能投入畫中,這需要多大的愛與渴望?這一點,是不敏感者不能理解的。更內行的是,面對世俗,我們必須通過克制自己才能看到更多東西,要有足夠的勇氣和誠懇與現實為敵,超越人性,隔離道德,一步步通過繪畫去探求真理。欣慰的是,對於一個真正熱愛藝術的人,任何現實都無法強悍過他,他的定力讓一切投機都感到羞愧,因為他的敏感被常人看不見的力量所誘惑,這種力量,就是美。
作者簡介
末之齋,做藝術,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