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riage Story》但願人長久

朋友H說，她最近看了一個報道，預測未來人的平均壽命可以達到一百五十至二百歲。人類更長壽的其中一個影響，就是會改變我們的兩性關係─人類有多段婚姻會成為常態，因為絕大多數人將無法跟同一個伴侶，相對相守一百幾十年。三十多歲的H又感嘆，五、六年前，在她身邊朋友之間有一股「結婚潮」，到了現在嘛，慢慢湧過來的卻是一陣陣的「離婚潮」。從小到大，都沒有人好好教我們如何相愛，至於離別與情感的結束，在普遍的意識與認知裏，更是與失敗、背叛、失望、沮喪等無數負面的情緒緊緊連結。假如一生中有多段的感情／婚姻關係並不值得羞恥，也漸漸成為一種常態，那麼，學會如何分開，接受及處理這個事實及所有隨之而來的情緒，將會是未來人類最重要的情感課堂之一。

諾亞鮑伯的新作雖然喚作《婚姻故事》，但它實質上倒是一篇糾結難分的「離婚故事」。 在編寫電影的時候，鮑伯其中一個最關鍵又非常有趣的決定，就是完全省卻了主角夫婦Charlie與Nicole感情生變，然後決定分開的過程。電影開始的時候，Charlie與Nicole已經決定了要離婚，餘下的就只是漫長的協商與善後手續─《婚姻故事》就是聚焦在這一段充滿難堪的相對的詭異時刻。

愛是一種感覺、是無形的、是難以被界定的，但婚姻不是。婚姻的要義，一言蔽之，就是要賦予愛情有形的制度與規矩，令它可以被規訓，令一切有關愛的行為都有對錯分明的依從。《婚姻故事》其中一個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洞察，就是披露婚姻畢竟只是一種人為的制度，它與兩個人之間私密的愛情是可以完全無關的。婚姻─作為一種制度─不一定會令兩個人更加懂得愛對方；它只會令兩個人在緣盡時更難分開。

Charlie在紐約領導實驗劇團，Nicole正是他多年來的女主角，他的事業也漸上層樓（作品於百老匯上演、得到巨額資助獎金）；雖然Charlie總是將賺到的錢投資回劇團之中，但他與Nicole一直在過的，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中產／知識分子小康生活。在這個特定階層的世界裏，大家都希望用最「文明」和「公允」的方式去解決紛爭，那就是透過法律。《婚姻故事》有相當的篇幅描寫Charlie與Nicole去找律師處理離婚，最後甚至對簿公堂。電影裏連續出現的三位律師─再加上最後去觀察Charlie與兒子Henry相處過程的評估員─彷彿象徵了婚姻制度中僵化、不解人情、甚至荒謬的一面。

離婚律師完全掌握法律，了解婚姻─在法律層面上─的操作，但他們卻不一定懂得愛，對Charlie與Nicole之間的感情與變故也沒有多大興趣。所以他們的着眼點會是爭辯Charlie一家到底是居於紐約還是居於洛杉磯的家庭、會數算Charlie有沒有準時去陪伴兒子、會扭曲對方無心說漏嘴的一句話去窮追猛打。Charlie與Nicole都知道，他們在這個離婚的司法過程中愈走愈歪；那些呈堂的陳述的通通都不是他倆分開的真正原因，不但如此，律師們為求佔上風，只會挖空心思說出更多不是Charlie與Nicole本意的中傷說話。

雖然鮑伯對整個婚姻／離婚的制度很有意見，但他筆下的律師卻不討厭，反而每一個都個性鮮明活潑。比起兩位主角精采的演出，我不得不說，三位飾演離婚律師的資深演員─Laura Dern、Ray Liotta、Alan Alda─更得我心。Laura Dern演的女律師Nora花枝招展，言辭機鋒犀利，在Nicole身邊時半帶狡黠半帶親善地令她和盤托出婚姻相處裏每一個細節，到她面對Charlie及其律師時就像毒蛇一樣，處處不留餘地。手腳修長的Laura Dern好幾次興奮地揚起雙臂，幾乎是要環抱着整個畫面，箇中的氣燄與誇張營造出一種特別的荒誕喜感。Charlie第一次找來的律師Jay（Ray Liotta飾演）也不讓Nora專美；Jay是那種非常實事求是，一見面就將Charlie的婚姻歸納為一連串數據、判斷與策略的律師。Ray Liotta演來充滿霸氣，偶有一種隨時要準備開打的激動；他和Charlie對談的那一場，不時把氣氛從Charlie傷感、惆悵的情緒拉到完全異樣的功利盤算之中，也出色地製造了教人哭笑不得的別扭感覺。

《婚姻故事》結尾工整地呼應電影的開首，再次回到Nicole的一封信上─那是她寫出所有Charlie的好處，作為調解離婚的第一步。電影開首時Charlie沒有看到Nicole所寫的，然後過了一年有多，Charlie恰巧聽到Henry逐字艱辛地讀出Nicole對他的禮讚。Charlie最後紅着眼的接力把信讀完，觀眾也隱約見到Nicole在焦距以外出現，在Charlie身後一直聽着。電影差不多在這個位置就完結了─它沒有留下任何刻意的尾巴，點明Charlie與Nicole之後會復合還是如何過開心的生活。Charlie與Nicole只是─終於─領會（acknowledge）了對方曾有過的、一切都無瑕完美而充滿愛意的視角。這樣就足夠了，之後是離是合，似乎也不用太過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