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因失業露宿街頭 無家者同一屋簷下的中秋 重新出發找各自心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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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月亮,不一樣的家

曾因失業露宿街頭 無家者同一屋簷下的中秋 重新出發找各自心中的家

29.09.2023
梁俊棋、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阿龍(左)和振榮(右)三年前就認識,如今共住在禧房一年半了。

「歡迎來到我嘅王國。」初次見面時,振榮笑着介紹自己的房間。這個被他稱為「王國」的空間,只有一張木質碌架牀和一個衣櫃,佈置簡單。振榮睡在碌架牀下格,牀頭放着一部電話。牀旁邊的下格衣櫃內整整齊齊地擺放着淨色衣服,非常整潔。

現在振榮、阿龍(化名)和另一名室友共同租住一間四百多呎的大廈單位,至今有一年半了。這個單位是由良心業主低價租出、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簡稱:無家者協會)參與管理的過渡性房屋項目「禧房」。他們現在居住的空間有兩間睡房,一個小客廳,一個獨立廚房和廁所。類似的「禧房」單位在全港還有五個,分散在不同的大廈內。

振榮和阿龍都曾因不同理由而失業,同時缺乏家庭依靠,被迫在外露宿。幾個曾經「無家」的人,拼在同一屋簷下,會組成一個怎樣的「家」?今年中秋,他們又如何度過?

這個佈置簡單的碌架牀下格,卻是振榮的王國。這個佈置簡單的碌架牀下格,卻是振榮的王國。

從有車有樓到餐風露宿

六十六歲的振榮近年都沒空過中秋節,多數時候在忙於工作。兩年前新冠疫情還在肆虐,當時振榮尚未到退休年紀,他在商場做代客泊車有兩三年了,中秋當晚仍要上班。很多開豪車的車主,給貼士大方,「中秋節嗰幾日,車尾箱全部都係人哋送俾佢嘅月餅,佢話食唔哂,叫我隨便攞啦」。

結果,振榮只取了一盒,反正自己都吃不完,最多只會吃一個月餅的一角。十幾年來,他也沒有好好過中秋的習慣,「我自己係獨行俠,孤獨慣了」。

振榮年輕時曾是股票經紀,最風光的時候有車有樓,兒女雙全,「我太太嗰陣時都係唔使做嘢,屋企有工人」。振榮記得那時的中秋節,都是和太太、兒子和女兒一家四口去維園看花燈。不過經歷二◯◯三年沙士疫情之後,振榮和很多人一樣,一夜變為負資產,經濟上沒有翻身之日,自己和家庭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振榮喜歡這個窗邊角落,手機玩累了,亦可以望下窗外風景。
振榮喜歡這個窗邊角落,手機玩累了,亦可以望下窗外風景。

他沒有詳細講原因是甚麼,只是說◯三年之後,他就離開了香港,獨自去內地生活了十五年。期間他亦嘗試經營一些小生意,但完全和妻兒斷聯。隨着年紀大了,工作能力下降,身上沒有多少積蓄,振榮想回家。

他五年前回到香港時,全部家當只得一個背囊,裏面有證件、幾件衣服和幾千元。他沒有地方住,也不敢聯繫親友,為了有收入,他報名參加保安員培訓。白天在觀塘上課,晚上到附近的一個公園涼亭內休息,這是他第一次露宿,支撐了三四天就忍受不了,「真係好多蚊,咬到成塊面都係。」

之後振榮主動聯絡上無家者協會。他先搬進了協會提供的二十人同住的「大宿舍」,半年後轉到八人同住的「太空艙」(外形像太空艙的牀位)。兩年之後,才入住現在的禧房。比起以前這兩處地方,禧房對振榮來說,「就好似自己喺出面租樓住咁,就好似天堂」。

一個自主安排生活的家

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禧房項目主任何志文認為,香港樓價和租價高企,對於年長、受傷、失業等等的低收入人士來說,租價相宜的居所都是狹窄的劏房和板間房,衛生條件惡劣,還存在消防安全隱患,但「其實佢哋(無家者)都有尊嚴,佢哋唔應該住咁差嘅地方。」

禧房入住資格由協會把關,篩選懂得與人相處、處理矛盾的人共居。由於目前上牀室友仍空缺,振榮能夠擁有自己的一間房,其餘兩名室友則睡在旁邊房。振榮說,大宿舍和太空艙的室友數量較多,同住容易起衝突,所以均安裝了閉路電視監管,大宿舍每天夜間還會有保安巡查,「有少少似監房」。他在禧房感到更加自在和舒適,「都有屋企嘅感覺,屋企即係話,啲嘢你鍾意點擺就點擺。」

振榮帶記者看他在廚房擺滿的食材:豬肉鬆、速溶咖啡粉,冰箱還有海參、雞翼和幾桶雪糕……振榮每天早上會自製一件豬肉鬆夾麵包,再沖一杯靚咖啡,有空就去附近的公共圖書館看兩小時報紙和雜誌,漸漸建立了自主安排生活的能力。

他已經到了退休的年紀,體力大不如前,偶爾會做消防裝置檢查的兼職工作,收入有所下降。但因為禧房每月只需交兩千元租金,振榮的生活水平還算穩定。

居所穩定之後,他曾經想聯絡失散多年的妻兒。去年,協會社工幫振榮申請公屋手續時,一起到婚姻註冊處查詢其結婚狀況,「我都唔知個結果會係點,其實我結咗婚成三十年都冇離婚,但結果真係出乎我意料。太太已經申請了強制性離婚。」

似乎在期待着甚麼的振榮,感到愕然。一旁的社工卻立即恭喜他,可以直接以獨居長者的身份輪候公屋,「咁咪好囉,唔使搞佢呀,恭喜你喎」。振榮也不敢多想太太選擇強制性離婚背後的原因,他認為這可能是上天的安排,讓事情劃上句號。那之後,他亦不再糾結跟至親聯絡了。

難過的時候,振榮也不會跟誰傾訴,他會望一下在儲物櫃門上張貼的勵志格言:「Don’t quit」。

振榮說自己比較老土,認為家是一個心形。
振榮說自己比較老土,認為家是一個心形。

說到心目中認為甚麼是「家」,振榮說自己比較老土,「就係一個心(形),心即係愛。」雖然如今已經和妻兒等至親失散,但振榮仍期待着下一個家,期待着未來有伴侶在身邊,互相扶持。

退休之後,振榮的空閒時間很多,他現在喜歡在Youtube上分享隨手拍攝的日常照片,和一些長者福利資訊。他的頻道小有名氣,已經擁有二萬三千多名粉絲,其中比較多點讚的一張照片是在家附近拍下的——一對白髮夫妻牽着手,緩緩地走的背影。

振榮見到一對老年夫妻的背影時覺得感動,隨手拍下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振榮見到一對老年夫妻的背影時覺得感動,隨手拍下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同一屋簷下就是一家人嗎?

雖然禧房對振榮來說是一個能夠自主安排生活的家,但和室友的關係始終不如家人般親密,更多的是盡量尊重彼此,保持距離。

入住宿舍的人性格迥異,背景複雜,很難在短時間內建立理解和信任。五年前,振榮的下牀室友要返通宵更,睡眠很淺。即使振榮輕手輕腳上牀,都會吵醒他:「佢就直情指着你鬧,咁我都只能誠懇道歉」。以往更有三個室友,在他入住大宿舍的半年內相繼因病去世。

振榮跟現在的室友阿龍,以前同住「太空艙」宿舍時就早已認識,如今再度成為室友。兩人很少一起吃飯,如果兩人同時在家,振榮還會識趣離開,為彼此都留下私人空間。

阿龍用心裝飾他所住的碌架牀上格,櫃上擺了小彩燈、招財貓和小白兔公仔等等。
阿龍用心裝飾他所住的碌架牀上格,櫃上擺了小彩燈、招財貓和小白兔公仔等等。

「住得呢啲地方,一定做過錯事,一定有嘢㗎啦。但係你唔會問人呢啲傷心事,揭人瘡疤。所以雖然大家住埋一齊,但其實各自有幾多嘢,大家都唔知。」阿龍說。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很難和室友成為一家人。

他笑着說:「好老實,係冇錢食飯先會問你借。」

基督教關懷無家者協會禧房項目主任何志文認為,服務對象難以成為一家人,是很真實的現象,「就算我哋同親兄弟姊妹,同爸爸媽媽相處都會有爭執啦」,如果每日都「攬頭攬頸」,反而才是假象。對於住在禧房的無家者來說,這段共住的經歷是讓習慣獨來獨往的他們,學習如何與人日常交流、如何在爭執中互相包容,若他們將來有能力租一間套房或一個獨立單位,都可以和室友、鄰居融洽相處。

保姆病逝 痛哭了七日

幾個男人,湊合住在同一個家,無甚聯繫,但他們卻一樣努力重拾自己,建立心中的家。阿龍也一樣,對家也懷抱盼望,即使他也跟家人疏離多年。

記者訪問振榮的那個下午,室友阿龍下班回到禧房。他一邊聽,一邊也熱切分享自己感受。後來阿龍跟記者說:「我講個秘密你知。」他從小到現在四十多歲,從來沒有跟朋友講過關於家庭的事情。他在天水圍長大,有一個大他幾年的姐姐,他出世時生母已經去世,父親將他託付給一位保姆阿姨照顧。雖然不是親生母子,但他從小和阿姨感情很好,跟原生家庭一直都比較疏離,「而家你知啦,我嘅家,就係呢種感覺」。

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中秋節,就是在阿姨的家中度過。每逢中秋,阿姨的親生子女會回來團聚吃飯,大家一起幫手煮飯,飯菜很豐盛,有蝦有魚有雞。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大家都對他好好。直到現在,阿龍一想起家的感覺,都會想起阿姨家裏的電飯煲:「好簡單嘅,即係返工放工,有屋企人煮飯俾你食,煲吓嘢咁。」

他還記得有一年中秋,吃完飯之後,他自己跑出去樓道的回字形走廊裏玩燈籠。玩着玩着,燈籠裏的蠟燭碰着了紙,整個燒起來了,在漆黑一片樓道裏,顯得特別驚悚。阿龍覺得好驚,哭着跑回家找阿姨。

一提起家的感覺,阿龍都會想起阿姨家裏的電飯煲。
一提起家的感覺,阿龍都會想起阿姨家裏的電飯煲。

不過在他十八九歲的時候,阿姨因病去世了,阿龍痛哭了七日。之後,他不好意思再留在阿姨家,而他原生家庭當時住在狹窄的劏房裏,大家關係也比較疏離。所以阿龍剛成年,找到一份包住宿的幫廚工作,一直獨自打工謀生。

七年前,他去溜冰時意外跌傷骨折,在屯門醫院住了二十多天。這是他第一次做手術,心裏很怕,但沒有家庭可以依靠,平時也很少和工作認識的朋友交談。住院時唯一暖心的時刻,就是「隔籬病牀有個來探病嘅阿姨,有時煲湯煲埋俾我飲」。

受傷之後無法工作,也無錢交租,有些朋友推薦他去聯絡無家者協會,他去到位於深水埗的協會,卻因在屯門居住,社工未能幫他跨區申請九龍的無家者宿舍,建議他回到原區申請;他拖着一身病痛,山長水遠搭巴士回到屯門,結果屯門的社工也說不能讓他立即入住;於是他拿着一封轉介信輾轉到達柴灣的宿舍,但職員又說轉介信格式不對。那天,剛好遇上山竹颱風,無家可歸的阿龍只好回到骨折時休養的屯門醫院,找了一個廁格坐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無家者協會的社工蘇生主動打電話給他,詢問入住進展,得知其曲折經歷後,決定破格讓阿龍入住深水埗的大宿舍。

阿龍的儲物櫃,白色和黑色T恤疊到整齊。
阿龍的儲物櫃,白色和黑色T恤疊到整齊。

阿龍不想辜負這些曾經幫助過他的社工。他住大宿舍時還在養腳傷,申請了幾個月綜援,痊癒後就主動去屋苑做清潔工作,再沒有拿過綜援了。他之前做過工程維修,在宿舍時還主動攬下通廁所、修電路等工作。

雖然還是未找到回憶中的電飯煲,但曾幫助他的社工們,都像是阿龍的親人。阿龍說,協會有甚麼福利和禮物,社工蘇生都會替阿龍留一份。雖然他近年移民英國了,但阿龍一輩子都覺得他是自己的親人。

安居後終可籌劃未來

阿龍認為,現在對大家來說,擁有一個有瓦遮頭的家就已經足夠。他很滿意如今的生活。現在他做日結的食油封裝工作,每月總收入有一萬多元,除去禧房月租二千元,「仲可以儲少少錢,完全唔使攞綜援!」

存錢是阿龍現在的最大目標,這不是為了購買甚麼,而是為應對未來未知的突發情況。如果再次受傷或生病,生活都可以靠積蓄有一定保障。

振榮心裏則默默籌劃着未來的生活。雖然他在禧房住得舒適,目前亦正在輪候公屋,但他一直想靠自己租一間獨立單位。為此,他退休之後還繼續做兼職工作,同時摸索經營Youtube頻道。當然,他還期待未來能與某個有緣人相遇,相濡以沫度過人生剩下的日子。

在中秋聚餐上,老友記舉杯慶祝。
在中秋聚餐上,老友記舉杯慶祝。

在今年中秋節前的兩個禮拜(即九月十五日晚),無家者協會大排筵席,在酒樓擺了四十八圍,邀請四五百位老友記一起吃飯,提前慶賀中秋,一眾協會的社工和義工也參與其中,場面熱鬧。聚會的飯菜豐盛,燒臘拼盤,白灼蝦,清蒸石斑,燒雞……

振榮當日忙於兼職工作,即使提前買好餐券,也無奈錯過聚會。阿龍有參加聚餐,當晚見到很多以往在宿舍同住過的室友,「大家都算係朋友,見到都好開心。」

雖然不是中秋正日,但來參與聚餐的大家都有過節的興奮,紛紛舉杯慶祝,伴着汽水和茶,齊聲說:「中秋節快樂!」

梁俊棋、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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