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長年吸毒 十七歲少女勇於掙脫「家」鎖 離家出走後第一個中秋:與室友親如家人,一齊過節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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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月亮,不一樣的家

父母長年吸毒 十七歲少女勇於掙脫「家」鎖 離家出走後第一個中秋:與室友親如家人,一齊過節很開心

29.09.2023
梁俊棋、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明仔每次抬頭看天,都會想起家的感覺。

手機在清晨六點響了,明仔(化名)立刻關掉鬧鐘,忍着睡意,掙扎起牀準備返學。她穿好拖鞋,躡手躡腳地走到廁所刷牙,不敢吵醒還在睡夢中的三個室友。

就快到中秋節了,這個日子對明仔來說,沒有甚麼值得慶祝的。不過她想了一下,其中一個室友對節日特別興奮,「不知道她想怎樣過呢?如果同室友成班人一齊過中秋,大家坐喺度,一齊傾吓,食吓嘢,有燈籠玩吓嘅話,其實都幾開心」。

今年中秋,明仔決定要跟長期宿舍的室友一起過。這也是她這十七年以來,第一次沒有與家人度過這個節日。她離開那個家,大半年了。

消失的冰皮月餅

第一次見面時,明仔穿着寬鬆T恤、黑色長褲,坐在青年中心吃杯麵,看上去瘦小又文靜。她說話的時候多數都是望着地板,聲音不大,但對離家這個選擇,由始至終都很堅定。

一提起爸爸媽媽,還未講到具體發生甚麼事,明仔就已經眼眶泛紅。她緩慢地開口:「我已經離開咗一個令我覺得好痛苦嘅地方。」

她指的是搬離以前的家,跟其他同樣缺乏適當家庭照顧、經歷創傷的女生到社福機構提供的長期宿舍生活。她說:「現在有個好啲嘅生活作息,唔使擔心自己捱餓,或者溫書有嘢唔明,都有室友和社工可以support我,繼續去行自己想行嘅路。」

明仔在小學的時候,就知道父母吸毒,有時在廚房的隱蔽角落,會發現一包包白色粉末,但年幼的她並沒有意識到有甚麼不妥。「(當時)純粹係覺得:哦,我屋企人係會咁樣嘅。」提到童年的家,明仔現在還會回想起一些微小的溫馨時刻。她和爸爸都喜歡在家看電視,電視裏播放的周星馳電影,常常逗得兩人哈哈大笑。

小時候的中秋節,明仔喜歡和公園認識的朋友一起玩熒光棒,扭成蝴蝶的形狀。
小時候的中秋節,明仔喜歡和公園認識的朋友一起玩熒光棒,扭成蝴蝶的形狀。

只是,每天放學之後,父母似乎都沒有時間陪伴自己。她一個人感到很無聊,只能落公園玩。明仔說:「而家識嗰啲朋友都係喺公園玩捉依因、煮飯仔識嘅,而家又繼續去一啲青年中心,一齊整吓嘢食,一齊玩吓咁樣啦。」那時的中秋節,她在家吃過飯後,就會飛奔到公園和朋友一起玩,「喺度玩燈籠呀,扭熒光棒,扭隻蝴蝶出嚟,孭喺個背脊度,飛嚟飛去。反正落到公園就有嘢玩,同啲公園朋友,淋晒雨都仲喺度跑。我爸最多係落公園俾嚿冰皮月餅我,不過我玩玩吓,整唔見咗。我自己都唔知點解,嚿冰皮月餅唔見咗,我搵唔返。」

隨着明仔升到中一,家裏的一些東西,就像那塊冰皮月餅一樣,不知怎的消失了。

疫情影響收入 父母愈發依賴藥物

明仔中一的時候,家庭的經濟情況愈來愈差。她記得爸爸花了一大筆錢買下一架貨車送貨,他們一家亦因此無法負擔原本租住的單位租金,只能搬到更狹窄的唐樓劏房居住。搬入劏房之後,父母連打理家居的心思都沒有。房間裏沒有牀架,一家三口只能擠在一張大牀褥上睡。明仔覺得沒有地方擺放自己的物件,「我一啲書呀、裝飾之類,都冇咩位擺,只會係咁疊高疊高,啲嘢執靚咗,又好快亂返,然後又好多塵。」

明仔的爸爸原本向家人承諾,搬進劏房只是暫時的將就,待收入穩定就遷出。但不久後遇上新冠疫情,她爸爸的收入不斷下降,搬屋不了了之,最後連吃飯都成問題。一家人被迫住在狹窄的空間裏,家裏亦多了金錢爭執,氣氛變得很緊張。父母似乎亦愈來愈依賴藥物,家中經常散發着一種難聞的化學品味道。明仔說:「嗰陣時先發現,佢哋好似做緊啲好奇怪嘅嘢喎,原來佢哋吸咗毒。」

父母受藥物影響之後,會變得語無倫次,也容易暴躁和產生爭吵。明仔皺着眉說,父母吵架時很大聲,導致他們一家經常被鄰居投訴。如果明仔出門前,剛好聽到鄰居開門,都會想遲些出去,「我唔鍾意同鄰居咁樣碰面,因為我屋企人成日鬧交,我覺得好樣衰。」

離家之後,明仔感覺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離家之後,明仔感覺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時間長了,明仔愈來愈討厭這個家。如果爸媽在廳裏吸毒,她絕不會踏出房門一步。所以她無法好好吃飯、上廁所或洗澡。後來連爸媽煮的飯,或者遞甚麼物件給她,她統統都不想碰,「因為我唔想掂到嗰啲毒品,我全部都覺得好污糟呀。」

胃口不好,明仔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搬到劏房之後,樓下也再沒有公園。那幾年的中秋沒有機會和以前的公園好友一起玩螢光棒和燈籠,只會在家簡單吃月餅。「不過就係純粹食個月餅囉,就好似端午節食糉咁樣,但唔會有任何節日氣氛。」

鼓起勇氣離家出走

趁父母不在時,在房裏小聲唱歌、在街上閒逛,就是她難得感覺放鬆的時候。有一次,她在街上見到一支樂隊進行街頭表演,有人打木箱鼓、彈結他、彈琴、唱歌,她在人羣中看到出神,站了四個多小時,看着他們的頭髮被微風吹拂,覺得畫面好美。

明仔事後回想:「可能其中一個因素係唔想咁快返屋企。仲住緊屋企嗰段期間,我好鍾意出街,就算係望嗰啲風景,行商場睇吓啲舖頭,每下都覺得好靚,我都可以好平靜,好放鬆。」

明仔不喜歡留在和爸媽同住的家中,她寧願去商場閒逛。
明仔不喜歡留在和爸媽同住的家中,她寧願去商場閒逛。

不過,就算明仔怎麼逃,有些事始終都逃不過。大概在一年前的某個夜晚,爸爸在吸毒之後,出現嚴重幻覺。明仔記得當時自己剛洗完澡,忽然聽到巨響,就赫然見到爸爸手執一把刀,激動地說:「我而家要去劈友。」媽媽很緊張地攔住爸爸,糾纏了一會兒,爸爸主動報警求救,「話屋企樓下有人要斬佢」。明仔躲在房間裏瑟縮一角,「我好似粒薯仔咁樣,好驚,但係乜都做唔到」。

不過,爸爸後來沒有因吸毒被提告,出院之後如常生活。當時的明仔已有聯繫學校及社署社工,希望盡快入住危機住宿中心,爸爸知道後激動地責罵她:「你係咪唔要呢個屋企啦?你係咪唔要我哋呢啲屋企人啦?你點解會咁樣?係咪唔乖啦?」

即使原生家庭給明仔帶來重重傷害,她也會懷疑自己是否不夠包容,同時也擔心別人得知她的家庭狀況後,會怎樣看待自己。因此,明仔很難向任何朋友、親戚和社工傾訴。一個人不開心的時候,她就躲在房間裏哭,哭得累了就睡,睡醒之後聽勵志的流行曲,覺得好聽的時候就跟着唱,唱了一會就會覺得:「嗯,又係一個新嘅開始,仲可以繼續努力。」

她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就這樣捱過來了。

後來,她在童年好友的推薦下慢慢接觸青年中心的活動,有時會去唱歌busking,製作手工品或參加廚藝活動,逐漸認識了一些新朋友。當中有些活動鼓勵年輕人追尋夢想和分享感受。明仔一開始都不太出聲,但參與多了,無論在心裏築起多麼穩固的自我保護防線,亦漸漸流露情緒。在一次分享會中,她忍不住當眾哭了出來,鼓起勇氣向大家講起自己的原生家庭,「喊都喊咗啦,講落去啦,咁樣嘅感覺。講講吓呢,朋友同社工都會問你多啲嘢,佢哋會同我講,其實唔需要任何時候都咁硬淨,每個人都可以有軟弱嘅一面。」

明仔喜歡去唱歌busking,最近亦開始自學結他。
明仔喜歡去唱歌busking,最近亦開始自學結他。

終於,明仔找到一個安全又可信任的地方去傾訴。她亦漸漸意識到,她的世界不止有原生家庭,朋友和社工也能像家人一樣,用心聆聽和關懷她的感受。去年十二月,明仔和爸爸又再爆發爭吵,爸爸在暴怒之下,向她丟東西發洩。她再也不想繼續忍受,當刻便立定決心,拿起背囊逃到一個安全的商場裏,啜泣着打給學校社工,要求入住危機住宿中心。

在商場流連、等待安排入住之時,明仔打給一個很信任的朋友。她一開始還用假裝輕鬆的語氣,和對方說:「嘩!我有危機啦!大鑊!我今晚可能住宿舍。」朋友接到電話後,立刻關心:「吓?你無事呀嘛!你如果今晚住唔到宿舍都唔緊要,你來我屋企啦,就算我媽唔俾,你都來我屋企啦,我唔理㗎啦!」明仔努力按捺情感,只是回覆說:「嗯,OK。」但其實內心感動不已。

家是一片天空 一張梳化

入住危機中心三個月後,明仔被轉介到現時的長期宿舍,現在住了快半年了。宿舍所在的地方背山面海,從窗外看出去,能看見天空和大海,「雖然個海俾前面啲居屋遮住咗,有條罅,但風景都好靚。」

無論是藍天白雲,還是夜晚的星空,明仔都很喜歡,因為每次望天的時候,感覺就像家:「無論去到邊,你周圍都見到天空啦。天就好似屋企人咁樣,就算而家同佢唔喺同一個地方,你都係會掛住佢。你可能見唔到佢,但屋企人嘅愛一直喺度。」

家的感覺對明仔來說,也像一張梳化:「梳化幾溫馨,梳化象徵住有人坐喺度,咁邊個坐喺度?咁梗係你嘅屋企人啦,或者你嘅朋友,咁我都會坐喺個梳化度,我望住張梳化,就好似見到我屋企人咁。嘩,hi!」

明仔覺得家的感覺也像一張梳化。
明仔覺得家的感覺也像一張梳化。

明仔口中的「屋企人」,已由原生父母,擴展至這個延伸家庭——以前認識的公園好友、青年中心朋友、曾經幫過她的社工,還有現在每天都會見面的室友。

她剛剛入住的時候,對面牀的室友還主動送給她一隻史迪仔,明仔現在每晚都會抱着這個公仔入睡。明仔笑着說:「嗰陣都未算同佢好熟,但係佢就話,夜晚見到我攬住佢送俾我隻史迪仔,覺得好得意呀。」有些室友很有上進心,讀書成績很好,明仔學業上不懂的地方,也能向她們請教。

室友送的史迪仔,明仔每天都會抱着睡。(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室友送的史迪仔,明仔每天都會抱着睡。(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每天返學的時候,她會和相熟的室友一起出門。每天放學後,即使覺得很累,回到宿舍大家很自然地閒聊起來:「啊,你喺度呀?啊,你知唔知我今日呢……」她們幾乎每晚都會一起吃飯、唱歌、關燈睡覺,甚至在沖涼間邊洗澡邊聊天:「不過嗌得好攰呀,完全聽唔到佢講緊啲乜。」

「中秋節快樂」向誰說?

至於父母,明仔只會在定時拿取生活費和簽署學校文件的時候,才會和他們聯絡。剛入住宿舍的時候,爸爸媽媽經常會打電話勸她回家,但時間久了,發現勸不動女兒,雙方的聯絡就少了。九月初黑雨期間,爸爸在WhatsApp提醒她出門要小心。明仔淡淡地說:「我只會俾個ok嘅emoji佢,但係唔會覆佢好多,因為我會覺得呢件事好核突咯,我係真心覺得,我唔想接觸一個曾經對我好差嘅人。就算可能同佢有一日見面,佢笑住對我示好之類,我都係會覺得好抗拒。」

明仔想起原生家庭依然會感到憤怒,她認為父母最過分的事,不是那些罵她的難聽說話,而是他們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所造成的傷害。有一次,她聽到爸爸在廳裏小聲對媽媽說,他認為吸毒跟放火打劫不一樣,不會影響或傷害其他人。「我好唔明白點解會咁扭曲?實際上俾佢哋影響得多嘅就係我,但係佢哋直至呢一刻,都唔會覺得自己有問題。如果當我返到屋企,我同爸媽三個人喺一齊嘅時候,我就係最冇權力嘅人,好似一個低層嘅生物,我唯一嘅權力就係行出呢個門口。」

明仔對中秋這個節日無感,但她有些室友很是期待,甚至已經提前準備好燈籠。
明仔對中秋這個節日無感,但她有些室友很是期待,甚至已經提前準備好燈籠。

明仔有很多不甘心,有很多尚待實現的夢想:她喜歡中文科,想DSE考個好成績,將來升上好大學;她喜歡busking,想好好學唱歌,想通過音樂去鼓勵其他同樣經歷過傷害的人。但這些似乎都要離開原生家庭才能實現。

雖然社工或一些親戚都會勸她,不要完全斷絕和原生家庭的聯繫,明仔對此都努力接受。但她很多時候都會想忘記原生家庭和曾經的爭吵糾纏,嘗試過一種放鬆的生活,嘗試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這個中秋,她仍在考慮是否要和爸媽說句「中秋節快樂」。

不過中秋節翌日是禮拜六,她已經打算和三個室友一起去大美督踩單車。明仔一想到這兒就覺得興奮:「但係其實我唔識踩單車,到時睇吓有冇四個轆,或者嗰日先學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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