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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三個站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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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賊

07.11.2025
李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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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燒甚麼?」「小說。」「為甚麼要燒小說?」「因為我是小說家。」

是一個寫小說的。我的作品被翻譯成四十種語言,因版稅和改編版權積累的財富,幾輩子也花不完。然而,當別人稱我為「小說家」時,我仍會本能地反感。我拒絕這個名號,因為我知道自己不配。沒有人知道,在光鮮亮麗的背後,我日夜被一個詞折磨—「純粹」。

所有評論家都說,我後來的作品,再也回不到處女作《蘭花賊》的那份純粹。他們是對的。《蘭花賊》根本不是我的作品。

故事要從那張舊書桌說起。十九歲那年,我家道中落,搬進市郊一棟舊磨坊。我的房間在頂樓,裏頭有張前任屋主留下的舊書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張書桌。某個炎熱的午後,我無意間發現書桌底層有夾層。撬開後,裏頭靜靜躺着二十頁手稿。紙張泛黃,墨水是深藍色的,字跡流暢,幾乎沒有塗改痕跡,彷彿一氣呵成。

那篇小說,名叫《蘭花》。我永遠記得那個下午。蟬聲震耳,我坐在窗邊,一口氣讀完了它。我從未讀過如此震撼的故事—關於一艘載着瘋子的「愚人船」,被放逐到海上,卻奇蹟般生存下來。當他們重返故土,發現世界早已毀於戰爭,只剩下最後一個垂死的「正常人」。瘋子捧着一株在船上種出的蘭花,正常人看見的是紅色,瘋子卻說那是黑色。故事戛然而止,留下永恆的疑問:誰才是瘋子?真實,究竟由誰定義?

那時的我,是個無名小卒。偶爾得知某家新報紙在徵稿,一個邪惡的念頭萌芽了。我將篇名改為《蘭花賊》,投了出去。我安慰自己,這稿子來路不明,原作者或許永遠不會出現。我沒料到,《蘭花賊》會一炮而紅。我從無名小卒,一夜之間被譽為天才作家。

榮譽與掌聲讓我飄然,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心虛。為了彌補這份罪惡感,我開始瘋狂地寫作。短篇、長篇、劇本……我像個苦行僧,用努力證明自己配得上這份成功。我成功了。我的名字響徹文壇,財富滾滾而來。然而,無論我獲得多少讚譽,心底總有個聲音在低語:「你是個竊賊。」

某次文學晚宴,一位評論家端着香檳,當着我的面說:「您後來的作品固然精湛,卻再也沒有《蘭花賊》那種震撼靈魂的純粹了。」純粹。這個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刺入我心臟。他說得對。我可以用技巧編織複雜的情節,用知識堆砌華麗的辭藻,但我永遠無法複製那份來自靈魂深處的、未經雕琢的光芒。

從那天起,我下定決心,要找出《蘭花》真正的作者。追查過程如同一部偵探小說。我從舊磨坊出發,循着書桌的來源,一路追到舊貨商、酒吧、一個名叫蘇菲的女人……最終,線索指向一個我作夢也想不到的名字。那是一個被時代遺忘的囚犯,一個被關在北國極寒之地的老人。他曾是這個國家的獨裁者。

打探到的零碎資訊,拼湊出一個驚人的故事:獨裁者年輕時,竟是個滿懷理想的文學青年。他在十九歲那年,面臨一個殘酷的預言。一位東方相士告訴他,他命中注定有兩條路:一是成為偉大的小說家,但生前將貧困潦倒,死後才享殊榮;二是成為掌權的政治家,生前享盡榮華,死後遺臭萬年。他選擇了後者。據說,他在一個夜晚,親手燒光了自己所有的手
稿,告別了文學夢,從此踏上權力之路。而那個深愛他的女孩蘇菲,卻在烈焰中偷偷救出了一篇她最喜愛的故事,藏在了書桌夾層裏。她相信,總有一天,這篇小說會遇到它的知音。後來,在那場他發起的瘋狂運動中,蘇菲被他狂熱的追隨者批鬥致死。我的爺爺,也死於那場運動。

在冬季最寒冷的一天,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前往北國那座終年積雪的監獄。獨裁者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白髮蒼蒼,終日盯着地板,不發一語。獄卒說,他幾十年沒說過話了。

在冰冷的接見室裏,我坐在他對面,將整個故事和盤托出—從我如何發現《蘭花》,如何剽竊,如何成名,到如何追查到他的過去。我告訴他,我所有的成就,都建立在他的天才之上。我告訴他蘇菲的結局,告訴他我爺爺的命運。他始終低着頭,像一尊石雕。

最後,我情緒崩潰,跪倒在他面前。「我願意放棄一切財富和名聲!」「我願意公開承認剽竊!」「我甚至可以想辦法幫你特赦出獄!」「我只求你告訴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寫出『純粹』的故事?」我像個信徒,向創造了我的神祇乞求神諭。

長久的沉默後,我聽到了細微的啜泣聲。我抬起頭,看見獨裁者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他在哭,同時也在笑。那是一種極度悲傷與極度欣慰交織的神情。他緩緩抬起顫抖的
手,用食指在充滿灰塵的空氣中,畫下一朵花的輪廓。然後,數十年來,他第一次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如同風化千年的岩石:「這朵蘭花……你看見的,是紅色?還是黑色?」

那天下午,獨裁者在接見室裏安詳離世。

而我,在回程的火車站廁所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離開監獄前,我燒掉了最新的手稿。那是我寫過最「完美」的作品,充滿技巧與算計,唯獨沒有靈魂。

天國也是一片雪地。據北風中的使者傳來音訊,在我離開人間的那天,北國下了一場奇怪的雪。路上的人都說,那雪是紅色的。

監獄裏放風的囚犯們,卻堅持雪是黑色的。

李玲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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