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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祝福

19.03.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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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更多年之前,在他深坑那蟻穴的纍碟岩坡而上的破爛棄屋羣其中一幢,他的租屋處,像地窖、墓穴、或監獄,裏頭養着幾十隻野貓,說是養,其實就像他把住處扔給野貓們,當他們的秘密基地,他每有拍片,出門一兩個月,會在地板灑下兩大袋水泥包那麼大的貓飼料,另放兩大水桶清水。有時回來,屋內會有大型禽鳥的骨骸和殘物,應是野貓們去獵殺叼回的。他給自己留了一個小房間(出門必然鎖上),裏頭有他貴重的電腦、攝影、剪接器材、還有一張單人牀,一個練踢腿的沙袋,真的有種夜裏來訪,必須舉火把,壁上人影巨大的中世紀修道院僧侶居處的感覺,就是那夜,他告訴我多年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件慘劇,他的初戀女友。

一個清新甜美的女孩,在他去金門外島當兵時,一個迷戀她的男同學,邀她去家中教他數學,大概臨時起意要強姦她被抗拒,竟將女孩殺了,之後屍體用菜刀剖劈成幾大塊,分置不同黑色垃圾袋扔進垃圾子母車。這件事爆發後,自然成了當時社會新聞頭條。他是在金門的官兵餐廳,晚餐所有人抬頭看着上方懸掛的電視,晚間新聞SNG拍攝警方鑑識科人員被大批記者包圍,戴口罩手套,拎起那一袋袋垃圾袋,屏幕右上角有億張受害少女的學生證,主播說着死者的名字……

「這是我女朋友啊!」他當場抓狂跳起,眼淚鼻涕亂流,連長叫幾個強壯的班兵將他制服,外島非常恐懼這裏在台灣的女友「兵變」的失控士兵,可能拿槍掃射全宿舍,可能攜械逃亡,可能舉槍把自己頭轟掉。將他鎖在地下碉堡,三餐送食,他當然都不吃,但每天送上幾瓶高粱酒,他一定狂灌,醉了就昏睡,醒來就嚎哭……。這樣關禁在黑暗中一個月,放他出來,讓他去當蛙人部隊的跆拳教官(他可是全國跆拳冠軍),那時的他,已經有部分,如果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已經死了,剩下鋼鐵般的肉體,每天帶着蛙人弟兄,狂操猛虐……

這是他的故事。或許也因此,他在不同電影中,以演員的身份,進入那些黑暗人心的角色,可以那麼帶着說又不出的迷人暴力,一種純動物性的魔性。結果人生際遇,他又在後來的人生,遇到了可能幾百萬人都不會遇到的奇怪命運。現在他連陸地都不想待了,但是海,那是魚羣、鯨鯊、大王烏賊、海蛇、深海安康魚……那些上億年演化的物種在其中生死搏殺的巨大秘境,你一個兩腳帶肺泡的,跑去投奔,這不是尋死嗎?

但我能說什麼?他被網路上所有人圍殺、謾罵時,我不是也是哥們中噤聲的一個?我有不痛不癢,遮藏隱蔽的貼了一篇,談昆德拉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裏托馬斯對「媚俗」的痛惡。當然下面立刻有人留言嗆我,我選擇不回應。我可能也是他眼中,陸地上,在他落難被羣狼,不,亞馬遜食人魚,或是螞蟻大軍,包圍啃噬之際,無聲地躲在森林後面,無聲地眨着眼睛,恐懼而不伸出援手的人類同伴之一吧?

我把那整套從「再生網」標下的媽祖及其侍從們(我後來是以十萬零一元標下),分五個塞滿泡膜紙的箱子,租車運去他泊船的臨時碼頭,他看了這份賀禮,哈哈大笑:「怎麼可能在我的小船上,放這麼五尊,簡直是一支克里夫蘭騎士隊嘛。」但他似乎頗感動,後來他只肯收下那尊主神媽祖,我陪他花了半天勁,將媽祖座下金交椅的四隻椅腿底部,用強力黏着膠黏在他船艙作為餐室上的一處凹進空間。我說:「希望這大海女神,庇佑你這個海上孤兒啊。」他擁抱了我,說:兄弟,謝了。

但我帶回去的那剩下四尊,怎麼說呢?失去了他們的主神,祂們的老大的千里眼、順風耳、還有兩個盤髻古裝侍女,這樣失魂落魄的配角之神,我將祂們排放在我家電視櫃上方,怎麼看都說不出的怪。「主唱出海去的媽祖樂團」?後來我孩子把一隻原本就放在那位置的,一隻黑色塑料殼,紅項圈繫着個金色鈴鐺的招財貓,放在那四個沒有老大顯得古怪自卑的配享神偶中間,還換了小電池,招財貓在兩婢女、千里眼順風耳的簇擁下,快樂的招着手。

「這樣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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