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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六天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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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者

26.09.2025
Chau Yiu 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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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閉路電視的錄影中看着自己的身影,那彷彿是另一個藏在我身體裏的人。同時感到自己被切成塊狀,懸掛在自己之前。令我想起,兒時跟着成人去菜巿場,經過肉檔時,看到纍纍掛着的已經完全失血的蒼白豬身,我總是覺得它們隨時會向我撲過來。我想要離開那些電視機,可是門是鎖上的,直至錄影播放完畢,我都必須留在房間裏。畢竟,當我帶着兩個行李箱遷進這裏的其中一個房間,簽訂居住條約時,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允許了合約上的所有條款。

大廈名為「人生中途」。我和鄰居M及Y打趣地說:「人生哪裏不中途。」

「我們是等待領養的貓嗎?」

「如果是就最好。」

為了住進這裏,我們付出了所有,包括那些我們本來並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東西。除了這裏,我們已經無路可退,無處容身。「這無論如何都是划算的交易。」住在我隔壁的M說。簽約那天,我們剛巧一起到達管理處。「要是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手中僅餘的家當,不是也會被更資深的露宿者、醉漢,甚至執法者搶去嗎?碰巧那天倒楣的話,也許還會被配槍的人侵犯、毆打,或侮辱。」住在樓上的Y臉有懼色地對我們說。我認得他的聲音,他喜歡一邊洗澡一邊放聲高歌,我每夜都聽得一清二楚。

當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裏,總是有一把聲音彷彿從地底深處冒出來問我:「值得嗎?」那聲音無處不在,似乎從每個毛孔穿透而出,也有可能充斥在每一顆空氣粒子裏。我總是以M和Y的答案應付每一個窮兇極惡的問題,但問題一再重複,聲音尖削,剖割我的皮膚上像一種酷刑。直至我回答它:「不值得。但我已沒有選擇的餘地。」霸道的聲音才總算消失。房客條款有這樣的一項:「i)同意在單位各個角落(不包括衛浴)安裝攝影機;ii)每天至少一次,到管理室翻看前一天的室內錄影。」合約訂明,每個單位的錄像,只有房客本人才有權利翻看和查閱,因此並不構成侵犯隱私,但,房客有義務舉報錄影中的人,即是他本人,任何違規越軌的行為。

必定是在簽約的時候,我已隱隱察覺到自己是陷入了蜘蛛網的昆蟲,卻抱持着僥倖之心,祈求自己可以全身而退。畢竟,條款中的第一項中那租金的價格,廉宜得令人驚訝,而且是我可以支付的上限。

我盯着合約上的文字良久,終於忍不住問坐在我對面的,穿着深藍色警衛服的管理員:「甚麼是違規越軌的行為?」

他的嘴角便不屑地向一邊傾斜,向我顯露他的笑意:「你竟然不知道違規越軌的意思,在學校裏沒有好好地認字嗎?」瀏覽了我臉上的表情好一會後才說:「住進來後,你就會知道,一切你都應該知道,卻還不懂得的事情。」

他的臉像一扇關閉的鐵門。我想起生命裏出現過的所有對我關上了的大門。我趕緊在合約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彷彿惟有如此就可擁有一扇對別人關上的門,或讓我俟在那門上,在門後休息,即使只是一段很短的時間。

我的房間,在505,電視機房間的編號也是505。每人都有一個獨立的房間,誰也不能窺看誰。如果可以,或許我會跟另一個人交換,監視彼此比監視自身容易,可是我們誰都沒有得到那樣的機會。從此,我的一天便分成了白天、黑夜,以及電視機房間。

第一天,我用快速功能大大縮短了觀看的時間。可是,僅僅是目睹在熒幕裏的自己,在鏡頭的眼睛之下若無其事地生活(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時刻,我幾乎忘了攝錄機的存在),比目睹自己的屍首更駭人,或許因為電視機內的人雖然是我,但在我看來如此陌生,經過鏡頭的切割,就像不完整的剪影,或,有另一個人偷取了我的軀體過着另一段人生那樣。雖然,那只是我人生裏的其中一天而已。錄影播放完畢,門自動開啟,我在走廊碰到正從另一扇門走出來的M。他對我點了點頭,我問他:「一切都好嗎?」

「這是我做過最簡單,卻又是最奇怪的工作。」他眼神渙散地看着另一個方向說。我轉過頭去看他在注視着的那牆上的裂痕,發現了那裂痕似乎滲出了不安。M的神情跟遷進來的時候所見的他明顯地不同。那時他從容而自在,從那扇門走出來的他卻像受了驚嚇似的畏縮了起來。他再沒有對我說任何話,就轉身離開。

回到獨居的房間,攝錄機當然仍在那裏。或許因為我已看過了錄影,影片裏的自己,仍烙在我腦裏,那雙觀看的眼睛也是。雖然那確實是我的眼睛,除我以外,並沒有人看到昨天在房間裏生活的我,可是,那帶着審視者眼光的雙目,彷彿是在觀看影片時才增生出來,或讓我意識到它的存在。那目光令我坐立難安,我懷疑,我的目光,會否也摻雜着別人的目光?正如,心裏湧現的,不斷質問我,「是否值得付出僅餘的所有,住在這個房子」的聲音,其實也不免帶着別人的想法,而我有時也不得不依賴從別人那裏獲得的說法,捍衛我自己。我想躲在一個沒有攝影機和眼睛的角落,可是除了狹小的浴室,就沒有別處可以暫時棲身。離開了這幢大廈,街道上有更多的攝錄機,連繫到職業監察者的電腦裏。雖然,許多人都說,那些監察者全都是上班時看着熒幕發呆,時間到了就趕快下班的無心工作者,但我覺得,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說法。畢竟,留在這座百廢待興的城巿裏生活,總要學會創造一種自己可以適應其中的現實。在浴室裏,我看着洗手盆上方那面小圓鏡,對自己說:你是個幸運的人,起碼,你可以監視自己。

一星期後,我在電視機房裏待着的時間愈來愈多。很可能是因為,電視機房間裏沒有監視的鏡頭(也許,那些鏡頭藏在我不知道的所在),也有可能,我漸漸習慣了監控影片裏的自己。有時候,甚至會為了自己的行為完全符合房客條款內的所有守則而暗地裏高興起來,自覺是個優秀的租客。有時候,我又渴望可以有另一組看不見的鏡頭,監察着這個作為監視者的自己。

已經很久沒有人來找我。以至那咯咯的聲音出現在門外很久,我才能分辨那原來是叩門的聲音。 我把門打開,看到M的憔悴的臉上布滿鬍渣,雙眼凹陷,臉頰的兩端的肉都消失了。

「Y上周已遷出,我也要離開這裏了。」他探視了我身後的房間一眼:「你……可以適應下來嗎?」

我不禁驚訝地問:「你還有別處可以去嗎?」

「無論在哪裏,都會比這裏更好。」他苦笑着說。

我問他,究竟是甚麼問題。

他看了看走廊,確定附近沒有人才說:「我曾經把攝錄機安裝在前度情人的家裏,每天偷看她。這段日子,我每天在電視機房間,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窺視者,另一個是被窺視的人。在房子裏過活時,我好像成為了她,不是不知情的她,而知道了一切,卻無力改變的她。」

我看着他的眼睛,發現那裏深邃得像深淵。我羨慕了他起來。無論是他或Y,都保有着離棄一切的本能。我靠在仍然屬於我的門上,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Chau Yiu Y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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