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星期三。史提夫睜開眼睛,又看到那樣的陰天。灰暗的陰天持續了超過一年,似乎只有他察覺到不尋常的意味。酷熱會令水庫乾涸,寒冷則令人血液循環不良出現低溫症。然而,沒有太陽的日子,只是令抑鬱症狀加劇,愁苦的臉容無法引起形成警號的社會事件。
史提夫從被窩裏掙扎而出,決定拯救自己。他打開冰箱,手指掃過幾個大大小小的酒瓶,猶豫了一下但沒有停下來。然後在冰箱頂部摸索着香菸的盒子,但最後並沒有拿下來。他把臉仔細地洗過,清潔了殘留在口腔裏的昨夜的夢的餘味,走到全身鏡子前,決定打開那些門。實在,鑰匙並不在他的掌心,而在他的腦袋。這麼多年以來,從沒有一扇閉鎖的門能真正把他拒諸門外。
打開一個鎖,在沒有鎖匙,甚至沒有得到屋主允許的情況下,那股旋開的力量,其實是,澎湃而不由分說的愛。由愛而生的智慧,可以開啟世間最複雜的鎖。史提夫一直如此深信不疑。誘發他開鎖潛能的人,是他曾經的多年情人梁雨傘。
剛開始交往不久,他就硬要她把英文名字Stella改成Umbrella。最初,雨傘以為他在說笑,但他以執拗的神情和漸漸凶狠的眼神讓她感到他的認真:「給你名字就是給你愛,你不要,就是在否定我們的關係。」雨傘看着他,收起了笑容。自此,朋友都叫她 Brella。她對史提夫說,親密關係總有着外人無從知曉的秘密。「Um這個發音,就是只有我倆才懂得的暗號。」她以塗了玫瑰紅唇膏的嘴巴向他咧開了一個看起來可愛,但其實深藏着鄙夷的微笑。
一直至關係的後期,史提夫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梁雨傘的笑容。那笑容雖然像精緻的琉璃瓦,但也是一扇深鎖的重門,把他排拒至很遠很遠的地方,讓他無法靠近。他最愛看到她難過、擔憂、慌亂得說不出話,或尷尬得無地自容的樣子。當她碎掉了,他才有深入她的機會,可以一直潛伏在她裏面。
他們分別多年後,他仍然念念不忘那個下着黑色暴雨的晚上,他送她回家。她站在大門前,把手袋翻了又翻,無論如何翻找也摸不到鑰匙。他陶醉在她焦急失措的臉容裏,本來完美無瑕的妝容漸漸被汗水和恐懼的神情淹沒,比一絲不掛更赤裸。終於,他看得有點膩,才慢條斯里地從褲袋裏掏出一串鎖匙,叮叮噹噹地找出屬於她的大門那一柄。在她面前,理直氣壯地打開了只屬於她的門。她盯着他,不笑的眼睛裏藏着一抹冷峻的光。「我就是擔心你有這樣的一天,忘了帶鎖匙出門。我多配了一副鎖匙備用, 還為你保管着呢。看我多體貼。」他臉上出現了笑渦。但梁雨傘沒有說話,只是先進了屋子,在他面前重重地關上了門。他的笑意並沒有褪去,反正,他擁有了她的鑰匙。那時他是這樣相信。
只是那天之後,史提夫再也無法打通她的電話,所有訊息都沒有讀。他從沒有想過,門是無處不在的。好不容易突破了一扇門,門後又有更多的門。
他知道要好好運用手裏的鑰匙。隔了一周,那個周三的早上,陰天,他向辦公室請了病假,乘車到她的住所。一如他所料,那串鑰匙無法開啟她的門,專業的鎖匠早已先他一步更換了門鎖。他收起了手裏的鑰匙,仔細端詳了新的門鎖,確定那並不是一道難解的題目,便從皮包取出一張車票,在門鎖的兩側來回滑動。有時,開啟一扇門所需要的,只是耐性、信心,以及抱持足夠的希望。當他全神貫注地試圖打開一個陌生的鎖的時候,往往感到一股宗教般的神聖,幾乎要相信,面前每一扇門都為他而準備。
不久(比他想像中更短的時間),在某個他意想不到的瞬間,門在他身前「咔嚓」一聲地打開。無人的屋子整個坦露在他眼前,那裏滿滿的都是梁雨傘的影子。他不由得生出一種「終於回家了」的感受,便在玄關脫去鞋子,鞋頭轉向門外放置。只穿襪子的腳掌踏在木頭地板上,木質的溫暖透過皮膚像一雙手那樣觸碰他的神經。
他從不曾在梁雨傘缺席的情況下獨自身處在她的房子。他走到客廳盡頭那深棕色的沙發上,把身子深深地陷進去,頭向後仰,盯着白色的天花。然後又走進她的睡房, 檢查她的書桌上的文件, 細看貼在牆壁上的照片,翻了翻案頭的帳單。他走向廚房,打開冰箱想要找一罐黑啤,可是那裏只有一大瓶對他來說太甜的莫斯托卡。最後,他鼓起勇氣,打開她的衣櫥,張開雙手撲向她的衣服,把臉埋在她的圍巾和毛衣裏,心有不甘地想:「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了。」
就在他從衣物堆裏拔起自己的身子,關上衣櫥的門之際,他環視了那個狹小而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房子一眼,忽然發現,跟梁雨傘相比,這房子跟他更契合,在這個小室裏,他更自在地做自己。
房子盛載他,散發着木香,摻雜了梁雨傘的洗髮水、沐浴露和玫瑰香水的淡淡氣味,但,房子不會哭鬧、不會對他展現各種意味深長的表情、不會反駁他的說話、不會拂逆他的要求、不會拒絕他。房子總是向他打開,迎合他。最重要的是,他不必愛這個房子,但他可以擁有這房子,因為他知道開鎖的奧秘。
那個瞬間,他決定,留下來,直至梁雨傘回家。他要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靜靜地窺看她的一舉一動。窗外的雨, 就是在那時候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在玻璃上。他躺在她的牀上,想着她在辦公室裏用電腦製作圖表和報告,不一會就在會議室裏開會。天色暗下來之後,她下班,一輛銀灰色的車子在大樓外等待她。她穿著跟他去高級餐廳才會穿的高跟鞋和裸色雪紡裙子。史提夫驚訝地發現,他並不妒忌那個牽着她的手的男人。他甚至渴望他們會一起回到這個房子,在這張加大的單人牀上做愛。那時候,他會躲在牀底,感受着他們之間的所有親密,那些從不屬於他的親密。
那時候,史提夫已經進入了深眠之中。他睡了很久,直至深夜也沒有醒來。天亮了,房子還是空蕩蕩的,沒有任何人回來過。
史提夫不知道,梁雨傘已經十天沒有回到這個房子。他仍然在一個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