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瑪醒來時走向鏡子,本來只是為了查看自己的眼袋,卻發現脖子上掛着一條不屬於她的項鏈。還沒有戴上近視眼鏡的她,為了看清這一切,把臉湊前更貼近鏡子。當她的鼻子快要撞向鏡面,她終於看清楚,淺棕色的項鏈組件在蠕動。她凝神細看那鏈子,過了好一會才認出,這不是飾物,而是一圈排列整齊的螞蟻隊伍,纏在她的喉嚨位置,狀如一尾幼蛇。
「螞蟻並不是一隻的,牠們從不是個體,沒有自我的意志。牠們從來都是一片的,組成一條線那樣移動。只有在死去時才會落單。」幾天前,當她發現浴室的地面慢慢地流動着一條由螞蟻組成的河流,曾經對着牆壁這樣說。那時候,她並沒有把螞蟻放在心上,只是以為,颶風將至,昆蟲對天氣的預測總是比機器更準確。
不久,當她在流理台抹乾剛洗過的碗盤、在廚房備料做菜,或,在餐桌上喝咖啡吃點心時,都有好幾隻惶亂的螞蟻慌不擇路地爬上她的大腿和手臂,甚至在杯子和碟子之間穿梭。在趕走牠們之前,她總是細看着牠們好一段時間。不過,牠們愈來愈多了,彷彿整個巢穴的螞蟻已遷進她家那樣。
「這是不可能的。」清洗咖啡杯時,她搖了搖頭甩去這念頭。螞蟻可以從門縫出去,仍然保有着行動自由,而她卻再也沒法打開通往外面的門,直至軍方宣布宵禁令結束為止。
「如果這房子裏有誰要搬走,或,仍然擁有離開的資格,當然是螞蟻,而不是我。」她把手擦乾淨時,再次肯定這樣的想法。廚房內有一扇巨大的窗子,可以看到整片天空。每天下午,陽光都會從那裏進入,從餐廳滲進客廳,照亮一室。有很長的一段日子以來,陽光是這個家唯一的訪客。
螞蟻羣是在頒令宵禁的前一天出現的。毫無預警的宵禁開始,而且沒有說明何時會結束之後,蘭瑪懷疑,螞蟻其實是改頭換臉的菩薩,為免讓她陷於絕對的孤寂才會在她家中橫行:有時圍繞着窗前的盆栽;有時從廚櫃爬到地面,昂然邁向對面的書櫃;也有一隊分支小隊在牆壁進行探索。
雖然無法外出,但手機裏仍然不時響起「編織羣組」內成員互傳訊息的提示鈴聲。他們若無其事地像每個周五早上那樣交換着奶油蘑菇馬鈴薯湯、青醬番茄千層麵和馬格麗特薄餅的食譜,或討論某個困難重重的針步。偶爾出現一個或兩個憂心忡忡的訊息:「他們會把我們關着直至這裏的人全死光嗎?」或「這是宵禁還是軟禁?」便會有人迅速回覆:「這也會像以往許多次那樣,我們安然度過,最後一切回復正常。」蘭瑪忽然欠缺拿起手機查看訊息的力氣。
那並不是城巿裏第一次宵禁。他們總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家裏,沒有人提出抗議。也許,曾經有人激烈地反對過這種忽然被關在家裏,而且從不說明緣由的橫蠻管治方式,可是反對的聲音,還沒有被聽到就已被消滅。蘭瑪也不再把耳朵貼在大門上,反正走廊總是異常安靜,只有管理員巡視時皮鞋踏過地面的無聊聲響。
如果螞蟻對於氣候變化有敏銳的直覺,那麼,牠們是否對人心的軟弱,也有着同樣銳利的觸覺?「一定是!」蘭瑪心裏一陣冰涼,忽然醒覺,人類也是動物,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如果真的有一場人蟻之戰,一個人不一定能勝過一窩經驗老到的螞蟻。而且,螞蟻彷彿在配合着軍方不可告人的計謀似地,源源不絕地從各個縫隙闖入她的家,防不勝防。
她從抽屜裏找到耳塞,當下之急是先堵住螞蟻可以入侵的洞,要是牠們從耳朵鑽進她的腦袋,就會一點一點地搬走她最珍視的記憶。接着,她又有點不放心地,從另一個抽屜找到一副久放多時沒有用上的護目鏡。本來只有在游泳時才能派上用場的護目鏡,正好可以用來防止螞蟻大舉入侵她的眼睛。把這些自保的措施都完成了之後,她有點累,坐在桌前,打開了手機,編織羣組正在討論,宵禁結束後的聚會內容。
「不要死。」有人說:「記住在宵禁期間一切的事,下次聚會時,我們接力編織在宵禁時發生的『故事』。」「故事是真實地發生的事嗎?」另一個人。「故事是真中之假,假中之真。」第三個人。
又有一隻螞蟻在桌前經過。她放下手機細看牠。牠是她看過的,少數的孤獨的螞蟻,不知道是被遺棄還是,即將死去。她忽然覺得,把這些細節都捕捉,收集在愈來愈善忘的腦袋裏,或許會在未來的某天派上用場。雖然她編織過的許多圍巾、毛衣和被子,最後不是不知所終,就是不知為何破了大洞。
孤獨螞蟻忽然改變了路線,九十度角地拐往另一個方向,不久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之中。她再次走到鏡子前,確認過脖子上的螞蟻隊伍仍然是項鏈的形狀,沒有任何異常舉動,尤其是,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她的端倪之後,便躺到牀上去。雖然家裏仍有足夠的食物,但她沒有任何食慾,只是睡意一再迫近。那是深沉而短促的睡眠,只是足夠讓她做一個夢,夢裏她身在枯井的底部,除了她,不遠處蜷縮着另一個女生,她想上前去安慰她,卻始終沒有這樣做。
醒來時仍然是陽光明媚的正午,宵禁的時間彷彿不曾過去,雖然嚴格來說,那早已是名不符實的宵禁。在太陽之下,宵禁仍然持續。可是,沒有人去追究這一點,所有的字詞都失去了本來的意義,人們無法用失去功能的語言深入討論任何正常的邏輯。
蘭瑪霍地從牀上站起來,走向大門。她忽然發現,大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狹小的房子,除了她並沒有任何人,不見任何闖入者,可是,她並不關心這一點。吸引她向前的是,門外的金黃色的陽光。她很久沒有站在陽光下,被紫外線狠狠地照射過。那刻,她竟然忘卻了禁令,逕直走出家
門,站在那片溫暖的光線之下,閉上眼睛,張開了雙手,像一隻無法高飛的鳥那樣展開翅膀。
她想到要在下一次的編織聚會中所說的故事了:螞蟻隊伍終究打開了她的腦門,進入她的腦袋,把她腦袋內所有東西搜掠一空,分批搬走,卻並不是搬到巢穴裏去,而是分成不同的小隊,把她的腦袋分送到不同的地方。自此,每次她聚精會神地思考,總是想到許多她不曾經歷的事,而且全都發生在她不曾踏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