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遷進這所房子之前,我就發現了這裏早就住了另一組客人。牠們在雪白的牆壁上留下排泄物的痕跡,標記自己的所屬範圍,同時提醒我們,這房子以及世上所有的空間,其實並不真正屬於我們。租約代表了存在的真實狀況──我們只是暫時停留在這裏。
實在,我算是喜歡壁虎,起碼,並不會對牠們心生厭惡或趕盡殺絕,而且,跟沒有壁虎的房子相比,住在一個寄居了壁虎的空間更讓我感到安心。壁虎沒有翅膀,卻是以害蟲為糧食的天使,牠們不自覺地對同居者提供了保護。
大部分的昆蟲都保持沉默,但壁虎會說話,偶爾像蟬那樣咶噪,提醒別人牠們在那裏。發出聲音,就是對自身存在的肯定。牠們必定認為自己的聲音值得被聽見,才會喋喋不休。 如果屋裏有一隻壁虎的蹤跡,很可能, 已有一個壁虎家庭。在我已失去了的家裏,那個時刻被陽光注滿的房子,也住着壁虎,牠們也是良禽,會擇木而棲。某天,牆上爬着一隻身子仍呈半透明狀的幼小壁虎,大概剛從洞穴出來學習面對一個新世界。兩頭灰貓敏銳地發現了牠的蹤跡,紛紛對着牆壁嘶叫。小壁虎被嚇得顫危危地邁步。我外出前警告貓們,要善待壁虎,牠們是我們的朋友。可是傍晚回到家裏,就看到小壁虎的屍首在地上。
有一年,我獨自到了南洋旅居數月,住在一所靠近森林的大學校舍房子。房子偌大。 在夜裏,壁虎的鳴叫在幾個房間之間迴蕩,簡直像大合奏,陪伴失眠的我的意識,在暗夜裏遊蕩。有時,當我無法忍受長久清醒地躺在牀上,起來開燈時,會瞥見來不及躲藏的壁虎身影。南洋壁虎身形碩大壯健,我無法自控地受 了驚嚇。如果說,貓是收藏了所有野性,賣力演出柔軟可愛的寵物,壁虎就是忍隱着善意和憨厚,盡情坦露醜陋和野蠻的動物。我的身體內住着好幾個房子,除了那失去了的房子,還有豢養着壁虎的房子,以及與貓為伴的房子。
那時候,壁虎在寂靜的夜裏對我說的, 可能是:「你從來不是一個人。」也有可能是: 「無論身旁是誰,你其實都是一個人。」
現在的房子,在入夏時分,壁虎就會蠢蠢欲動,從洞穴裏爬出來,在夜裏放聲叫囂。 畢竟,這裏也是牠們的家。白果比兩頭灰貓更好勇鬥狠,他總是忍不住朝向天花板的壁虎號 叫,命令牠們下來。忙了一整天的我,累倒在牀上,往往只能在心裏對貓勸說:「相煎何太急。」而且並不擔憂身在高處的壁虎,牠必定早就看穿貓並不會飛翔。
所以,在那個熬夜後的凌晨,當我從書房出來,看到客廳地板上躺着一條灰白的壁虎,半透明的身子,反肚,而白果兇狠地朝向爬在近天花的牆壁上的大壁虎尖叫,我心裏涼了半截。地上的壁虎仍是個孩子。廚房的地上有着牠的尾巴,也是粉色半透明。我對壁虎孩子說對不起,鼓勵牠起來。牠動了動手腳回應。近天花的大壁虎對貓的威嚇不為所動,只 是用大眼睛盯着地上的孩子。我把貓抱到另一旁,警告牠不得對壁虎無禮。半晌,小壁虎已站了起來,艱難而緩慢地前行。疲憊已極的我,倒在牀上便睡去。
次天早晨醒來,卻看到小壁虎的屍體, 已乾硬了。我認定白果是兇手,心裏又恨又痛。我不可以恨貓,因為牠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我仍然感到恨,非常的惱恨。或許不是對貓,而是對世上所有黑暗的惡意本身。如果我恨貓,我也恨我自己。設若是貓殺了小壁虎,從貓的角度,牠在驅逐外來的入侵者,或基於一種生物本能,牠就是要殘害身形比牠小的會動的生物。設若是我殺了小壁虎,則是基於一種懶惰(當小壁虎仍未完全脫險,我已去睡)、事不關己的冷漠,或關心不足而心存僥倖,理所當然地以為小壁虎會逃出生天(這是典型的旁觀者之惡)。
白果殺了小壁虎,同時也傷害了遠觀小壁虎的大壁虎。我認為牠是媽媽。我感到小壁虎在大壁虎心裏,就是白果在我心裏的重量, 對於大壁虎旁觀的這宗兇殺案,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自己已進入了一種叙事:小壁虎遇害, 就像白果被殺。
當我對懂得動物溝通的友人華華訴說這件事,並請她傳送祝福的光給已往生的小壁虎時,不免埋怨白果。華華卻代白果向我傳話: 「貓被寃枉了。他說他沒有殺壁虎,只是追着牠一會兒,拍打了幾下,晚上也沒有找到牠, 回過頭來卻發現,小孩死了。」 大概從貓的角度,那又是另一個全然不 同的叙事。我期待,從小壁虎的角度,那不是 一個過於悲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