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花綻放的那一年,我在台灣的日子並不寂寞。阿亮經常以採訪和拍紀錄片為名,在我家裏待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本身是個窮光蛋,每次來我家裏借宿都沒付房租,只是從元朗買來一盒恆香老婆餅做手信,知道我不會真的跟他計較,便恃寵生嬌起來。
當然,錢財事小,房租根本不算一回事,如今想來,原來那是我們關係最緊密的最美好的年代。那年,我們常待在家裏一邊看侯孝賢的電影,我比較喜歡楊德昌,說着說着,便從侯孝賢與楊德昌,轉而談到元朗同城打吡的事情,幾乎爭論到天光。我想說的是,人所皆知恆香老婆餅遠近馳名,就連它們的月餅、皮蛋酥和臘腸,都可能是全香港最好,唯獨蛋卷不是。阿亮畢竟是在沙田瀝源邨長大,他跟他父母本身都不是元朗人,所以無論如何打死都不相信「在真香蛋卷面前,恆香算甚麼」這句豪言。
台灣每年每個縣市都會巧立名目舉辦一些牛肉麵或者鳳梨酥打吡大賽,勝出的店家甚至會貼出廣告大肆宣傳。可惜元朗開埠幾十年來都沒有蛋卷打吡。事實上,翻查創業以來的廣告文案,那麼老字號的恆香老餅家,都從來只敢認自己的老婆餅是元朗第一,蛋卷呢?他們不敢。因為元朗有真香。真香在元朗只有一間門市,就藏在大馬路的一條窄巷裏,但是它不像恆香有一個人人都看到的大招牌,如果你不是土生土長的元朗人,幾乎是無法憑口述告訴你在哪裏可以買到真香。以前只記住,見到屈臣氏拐進巷子裏就是了,後來屈臣氏臣氏拐進巷子裏就是了,後來屈臣氏 都不在了,真香還在。真香的店面其實比一間街頭小食店還要小,甚至小 過停車場一個車位,但只要你有吃過真香的蛋卷,或是混了椰絲的鳳凰卷,你就知道恆香和其他廠牌的蛋卷都不過只是便利店裏的急凍即食貨色。真香蛋卷全人手製作,結實而香脆,鳳凰卷更是用料十足,只此一家,與其他連鎖品牌的鳳凰卷有着泥之別。如果你未吃過真香鳳凰卷, 其實你根本不知道甚麼叫鳳凰卷。但偏偏真香從來不做宣傳,那塊隨便綑在燈柱上的紅色木板招牌,以及蛋卷罐上的藍色招紙,數十年如一日,完全不為一切時間與擺盪所動搖。
最初讓我知道真香鳳凰卷冠絕元朗的人,不問可知,當然是我那個靠做月餅起家,嘴饞到不得了的阿爺。同行如敵國,阿爺從來不碰其他行家的餅,惟有真香例外,記得阿爺家裏總是放着幾罐真香鳳凰卷。真香沒做月餅,阿爺的工場也不做鳳凰卷。但阿爺喜歡一邊在家裏泡茶,一邊吃兩塊鳳凰卷。隨着人工島正式啟用,新元朗作為第一試點城市也「通車」,阿爺生前最愛上的茶樓紅樓閣亦重新開業。過了一陣子,老太婆便託秘書捎來短訊,約我周末到新紅樓閣飲茶。
老太婆就是那個穿紅色高跟鞋在阿爺葬禮出現過的女人,阿爺年輕時的情婦,我幾歲大的時候就見過她了。老太婆自然不是純粹約我飲茶那麼簡單,她搭着我的手,把舊居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面色比起對上一次在西九海濱見面時親切和藹得多了。阿爺的風流帳,想不到有朝一日由我這個小少爺來善後。
老太婆和阿爺位於擊壤路的舊居,其實就在我常一個人去飲夜茶的地方附近,不過面目全非,今日那裏已是色情架步,幾乎每層都是一樓一。舊居在四樓,原來阿爺過身後一 直丟空,老太婆叫我幫忙張羅,找人修葺整理一下,換些新電器和冷氣機,弄好了她才上來。
三個月後,老太婆和秘書便約我在元朗見面。那時候,應該叫舊元朗了。我像地產經紀一樣帶着她們越過色情架步,上去看看翻新過的舊居。 老太婆不置可否的點點頭,直至見到飯桌上有一盒真香鳳凰卷。她以為是場景道具。
新元朗只有恆香,沒有真香。是我特意一大早坐車回來巷子裏買的。老太婆叫秘書去泡茶,吃了兩塊真香鳳凰卷。會吃兩塊就代表味道跟以前一樣了吧,然後她問我在搬到新元朗住得慣不慣。「還是同一個元朗,不會不習慣。」我聳聳肩說:「現在還可以 常去同樂戲院看電影。」
「我跟你阿爺,以前也一起去過同樂看戲。」老太婆淡淡一笑,叫我和秘書也吃兩塊鳳凰卷。「裝修費花了多少,你跟阿姍說,她會處理。別跟我開天殺價。」「那當然不會。」「我在這裏坐坐,想看看書。」然後老太婆跟那個叫阿姍的秘書說:「天黑回來接我。」 「我有很努力在收集,欸你不懂的了。」據說是因為大陸沒開放網絡地圖功能,所以都玩不到,惟有到香港 和澳門,或者出國旅行才玩到,所以我玩了兩三個禮拜就刪掉的手遊,對她來說卻特別珍貴。「你們以前叫寵物小精靈吧。」她說。
阿姍看不慣那些一樓一,離開舊居,她不想跟我一起走,轉眼便已經衝到樓下抽菸。她抽的菸是炫赫門。 好像這幾年在大陸特別紅,我當然沒有抽過。「你不抽菸?」她問。「戒了菸。」我笑着說,「戒了買菸。香港菸稅很貴呀。」「我就知道。」她冷冷答道,「你看着就是種嫖賭飲吹都做盡的人。」「這幾年從良了。」說着便從她手上接過一根菸。
「是玩膩了吧。」她說。她畢竟很年輕,抽菸的手勢不像阿琴純熟,阿琴是老司機,她不是。也看得出只是打菸炮。阿姍是挺標準的中產女孩, 她很瘦、很白,有定期修甲,化的是韓妝,戴卡地亞的錶、吉米周的高跟鞋,她的手提包、白襯衫、太陽眼鏡,都是標準的名牌行頭。是她開車載老太婆來元朗的,剛才已經見過, 一輛銀白色的特斯拉,我只有喝完酒回家叫Uber的時候坐過。
「兩年了吧。」她忽然說。但我知 道她想說甚麼。我拿出手機,假裝隨便拍拍擊壤路附近的風景。「不,已經快三年了。」「我看了新聞,那麼亂, 元朗那天亂得像恐怖襲擊一樣,你在吧?真可怕。」她說。「都這年頭了, 別相信,也別看太多新聞。」我笑着答道。「奇怪,你以前不是做報館嗎?」 「沒做很久了,都是以前的事。」「也 是,你現在是藝文雜誌主編,名堂好聽多了。」阿姍擠熄了菸,踢着高跟鞋走到旁邊丟進垃圾桶,轉頭卻見她忽然衝出馬路,跑到另一邊,原來是開了手機遊戲在抓寵物小精靈。
「我有很努力在收集,欸你不懂的了。」據說是因為大陸沒開放網絡地圖功能,所以都玩不到,惟有到香港和澳門,或者出國旅行才玩到,所以我玩了兩三個禮拜就刪掉的手遊,對她來說卻特別珍貴。「你們以前叫寵物小精靈吧。」她說。
「你習慣叫口袋怪獸?」我笑問。 她瞇着眼睛,比中指:「那是台灣。我們叫神奇寶貝。」「反正現在都統一叫寶可夢了吧。」我說完才發現,這句話好像政治意識形態太重。
「寶你妹,神奇寶貝是官方譯名。」「你以前有聽過那個上太空抓夢夢的傳聞嗎?」「抓甚麼夢夢?」「啊,夢夢即是夢幻。」「我知道。我問甚麼是上太空抓夢夢?」正要聊起上太空抓夢夢這個都市傳說,忽然下起大雨。 還好車就停在附近,我們在車裏喝着咖啡,甚麼地方都去不了,卻還有好一陣才到黃昏,感覺有點尷尬。阿姍隨機播了幾首歌,其中有一首是李志的。讓我有點意外。
「還有件事。」她佯裝忽然想起, 問道:「下個周末有空?」「約我?」 「不是我,是契媽想你跟着去廣州一趟。」她淡然答道:「有個灣區文化研討會,連開兩天,你是文藝雜誌主編嘛,實際上我看沒甚麼真的作為,但名字聽着是挺有用的。契媽讓我幫你安排一個位,去簽個名。」她扼要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行程,只知道有些區議員和文化機構都會派員出席。我維維諾諾的點了點頭。然後換了個話題:「我以前也很喜歡李志的歌,不曉得他現在去哪裏了。」「我也不曉得。」「那你有去過南京嗎?」她忽然很認真的看着我,「你知道嘛,李志可不是真正的南京人。本小姐才是。」 我不好意思跟她四目交接,便一直盯着她眼角那小小的痣。
老太婆待我不薄,作為裝修舊居的報酬,她給了我一些好差事,同年特斯拉股價飛升,驅使我在人工島上買了個單位,成為新元朗的第一代業主。也知恩圖報,買了一台特斯拉。 新元朗沒有真香,但真香是八十年老店,也就是說,那個位置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真香。以為AI會隨便植入一間便利店,或者懷舊冰室。但AI沒有作弊,沒有的意思就是沒有,沒有真香的那條巷子裏,像是甚麼都沒有,但 那空白的牆壁像是一片圖層,裏面居然是一個空白的方塊,一個沒有但是存在的空間。我沒告訴過任何人,這是我在新元朗發現的第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