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湖在黑暗中醒來,知道又是新的一天。旋即,她重新想起她遺失了的,便又閉上眼睛,把意志力集中在腹部,用盡全力召喚影子。每次她找不到重要的東西,只要聚精會精地接駁他們之間的那根線—她深信萬事萬物之間,都有牽線互相糾結—不消多久,本來無影無蹤的,不知為何就會出現在她伸手可及之處。
從失去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在日曆上標注。那已是第六十三天,像一輩子那麼漫長。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知道最重要的是保持希望和信心,走路時要挺直腰板抬起頭,但她已沒法透過鏡子檢查自己的姿勢。
她記得醫師的電郵裏,詳列的每一點看診前注意事項,包括,診症前二十四小時,不要照鏡子(但,要為自己拍一張照片,帶到診症室);每天散步半小時;在診症前一周之內,跟至少五個已有半年沒有聯絡的朋友談話,運用丹田發出聲音;每夜臨睡
之前,張開雙手擁抱自己;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項,流淚。
凌晨五時半,灰藍色的雲剛剛在夜空中冒現,日光未至,她只開了房間的燈,站在客廳和房間之間的走道,在木地板和牆壁尋找自己的倒影,卻只看到牆壁上的蜘蛛紋和油漆剝落的不規則形狀,以及掉在地板上的長髮。她撿起來,丟進垃圾箱,同時不禁自問:這是我嗎?一天的開始,她總是用吸塵機清理昨夜留下的瑣碎,包括皮屑、落髮,或乾燥的唇皮。
醫師走到候診室,定睛看着她的臉好一陣子,再用溫暖的掌心包覆着她冰冷的手,親自把她領到自己的房間。途中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都是可供反照的冷硬之物—全身鏡子、玻璃門、光可鑑人的鐵製置物櫃、銀色屏風、灰色透明塑膠簾幕。白湖的雙眼,忍不住追蹤着一個又一個足以反照自身的物件,可是在那上面,她看到的只有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棕色底黃格子修腰連身裙,襯托出瘦長的身姿,寶石藍色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咯咯作響,像一首樂曲的節奏。女人的長髮像一匹黑色發亮的布幔遮蔽着後腦勺。
「告訴我,你怎麼了?」醫師的聲音裹着一層柔軟的皮,核心卻有着令人信賴的堅實的部分。或許因為房間充滿了安息香的氣味,也有可能桌上放着兩杯冒着白煙的紅茶,白湖把自己的身體陷進了單人沙發,手臂伸展在扶手之上,便進入了半昏睡的狀態。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如此疲憊,以致輕易忘卻了防衛的界線:「無論在哪裏,我也找不到自己。」人是無法直接看到自己的。話溜出了嘴巴後,她才想到這一點。可是,那些本來可以如實反映影像的事物,也缺失了她的倒影。她感到難過的,並非被這些可靠的物件遺忘,而是,經過多年以來孤單的訓練,她仍然難以適應那種被排拒、忽視和驅逐的羞恥感,以致在不知所措之中,渡過了一個春季。「它們到底為何拒絕收留我的影子?」不知為何,淚就這樣流了出來,不止從她的眼睛,甚至是她的鼻孔,以至她皮膚所有的毛孔,盡皆濕透了,就像有一整個海洋包圍着她。
醫師理解且憐憫的目光像一張氈子,包覆着白湖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的身子。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調整自己激動的反應。雙手摸索着桌子上那杯溫暖的茶,彷彿那是一個可以跟她相擁的身體。當茶經過她的嘴唇、口腔、舌頭,流進喉嚨、食道,滲入了她的五臟六腑,內在的震動才慢慢平伏下來。
「是甚麼時候開始的事?」醫師的提問又響起,就像暗路上的燈,引領她一步一步梳理這難解的結。白湖想起當自己仍是個孩子時,母親就對她說:「當你長大,一天比一天更老一點,就會慢慢地再也看不到自己,即使其他人仍然可以看見你,但那只是一片模糊的霧罷了。甚至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你再也不是原來的你。」那時白湖無法明白母親在說甚麼,在她看來,母親是那麼確切而不可推翻的存在,就像她說出的話那樣,每一句話刺繡在她心上很久很久。即使母親的句子中是用「你」,但白湖知道她真正的所指是「我」。母親為何偏偏看不到自己?這樣的疑惑一直留在她心裏。不久後,她就發現,那是一種常態,而非病態。除了母親之
外,其餘的女人,當她們活到母親的年紀,就無法從任何反照中發現自己。這種特殊的盲目狀況,並非生下孩子,被兒女汲取所有養分的女性獨有。只是獨身的女性多半更隱忍,遇到這樣的問題都不會說出,更不會求助。有些人稱之為「褪色」,有些人則以「無影」命名之,必定還有其他稱號,但白湖無法在網絡找到。或許,在不自覺的時候,白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命運降臨到自己之上。
「那麼在進入診症室的路上,走道兩旁的鏡子之上,你也找不到自己的臉嗎?」醫師的問句充滿了昭然若揭的暗示,但白湖認為絕不可能。「那是你,我清楚地看到。」她沒有說,許多年以來,在無數別的女人身上,她都看到那些嚮往的部分,即使她從不渴望成為另一個人,畢竟生而為人的苦難,並不難以想像,幾乎沒有人可以倖免。
「不過,因為如此,許多本來平平無奇的事物,現在倒是各有姿態,就像忽然活了過來那樣。」她不知為何會說起壁上瓷磚的排列方式、溝渠蓋子的花紋、鐵絲網的形狀,還有在街道上流浪的貓狗的尾巴,在樹枝上掠影—六天六夜暫時停留的鳥的嘴巴,以及水池裏的錦鯉和龜的神情,她不僅看到,而且察覺了所有細緻的變化,彷彿在這些動物和死物之中,也包含着不見了的她自己。
她忍不住對醫師說,令她莫名地焦慮的是,要是世上再也沒有人能看到她,即使她還活著,卻也是消失了,而這樣的消逝,比死亡更駭人。
「你最希望誰看到你?」醫師問白湖。在她毫無防避之下,這問題擊中了她心坎的要害,她慌忙地編了一個謊。「父親。早已離家出走的父親。早在他說要下樓去買六罐啤酒,卻一去不回之前,曾經在工作的單位遇上一個意外。他走進巨大的冰櫃裏點算存貨,同事卻以為所有人都已下班而關門離去。雖然夜班的值班工人回來時發現了及時把他救出來。可是在冰櫃裏被關了大半個夜的父親,回來後就變得不再一樣。」白湖一邊述說這件從沒對任何人提及的往事,一邊想起另一個人。她對於被那人看到的渴望跟恐懼相等。她跟他之間,始終保持着一種禮貌而疏離的關係,而他們都知道,已經無法更靠近一點點。否則,親密會變質成彼此厭惡然後互相傷害。
醫師跟她約定了下一次會診的時間之前,交代她要繼續拍照,假裝看到自己,想像自己在鏡頭前,並拍下照片。
白湖一直記住的卻是從診症室出來後,經過的走道。離開的時候,醫師握着她的手,親切地牽着她走出去。她再次注視兩旁的鏡子、屏風、鐵櫃和玻璃門,終於,那上面任何人的影兒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