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已經走到一個人的荒漠的最深處,可是不知為何,前面仍然有路在延伸。她多麼希望盡頭會在下一個路口出現。
每個曾經到達一個人的荒漠的前人都說:「你會知道哪裏是最深處,因為山窮水盡疑無路。這時候,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去奢想柳暗花明。這是沒有的事。」可是,為何仍然有路呢?零又餓又疲累,但既然路仍在前方,就意味着她要走下去,這是道路和人的約定。
旅館出現在她右方的時候,她正在艱辛地爬坡,深灰色的建築物在她看來像一艘從遠處飄來的船,站在門前的服務員對她大喊:「明天自有明天的路,當天的路當天走就夠了。」
零聽了這句話好幾次,才好不容易聽出了話中的話。在她頭頂上的天空,積聚的雲層已愈來愈厚,不是暴雨將至,而是夜色漸濃,她才醒覺,必須在入夜前找到投宿的地方。回過神來,只見服務員在對她展現諂媚的微笑。
「你會得到八扇門。」服務員把鎖匙交到零手裏時特意提醒她。零不解:「我只預訂了一個房間。」服務員看進她眼睛裏笑了起來,那笑意就像在嘲笑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代表你有八次機會。」
究竟有八次機會做甚麼?零想要追問,但服務員把她帶到房間裏,就像完成了任務那樣轉過身去,不消一會兒便在走廊的拐角處失去蹤影。
零只好關上門,回到房間中央那張深褐色的圓形的牀,最初雙手抱膝坐在那裏,不久後就累得側躺着。除了牀頭櫃和立燈,房間的牆壁沒有任何裝飾或掛畫,以至,那她團團包圍的,是八扇白色的、面積和木紋完全相同的門,就像組成了一個漩渦。她逐一細看每一扇門的形狀和大小,直至她確定所有的門都像謹守秘密的嘴巴。
她閉上了倦極的眼睛。疲乏像七月的火。自從那天清晨開始出發,繼續在一個人的荒漠裡獨行,她只感到連指甲的縫隙也鑽進了砂子。不消說,砂子早已滲進了她的喉嚨、掩蓋了她本來的面目,甚至浸沒了她的視線。不過,零一直都是強韌而不願輕易展現脆弱的人,即使她呼吸裏的雜音已愈來愈多,視野漸漸混濁不清,她仍然像第一天開始一個人的荒漠旅程時那樣,每天步行八小時。
夢裏,她䭾着一個巨大的箱子。立在她身前的門問她:「你要帶給我甚麼呢?」
她沉默。回想一張被她編織了八年的毛線被子,蓋在他們並排躺臥的身軀上。 她在一端織造,他則在另一端拆毀。漸漸,她懷疑這其實是無意識的舉動,包括他們每天看着對方的臉說出的話,跟對方一起吃飯時所點的菜式,以至他們每次爭論後作出的妥協和讓步。她從箱子裏拉出一條鋪在牀上已經八年的被子。丟棄一個人所需要的不是勇氣或殘忍,而是絕望。但她有點不肯定,她所丟掉的是他,還是自己的投影。
門問她:「你知道門的規則吧。」
她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把你要割捨的東西扔給我。關上門後,你會最後一次看到它,即是,你會目睹你所遺棄的東西,對你來說的真實意義。不過,無論你看到甚麼,丟棄已成事實。門已關上。這是不可逆轉的事,接着,門就會消失。失去便會具體地存在於你的生命裏。」
零沒有想到後悔的可能。畢竟在過去的八年,她的人生就像陷入了一個無法拔掉的陰影裏。門消化了她扔進去的被子後,還給她一個,她早已忘掉的片段:那個乙型流感肆虐的春天,細菌像蚯蚓布滿了她的骨頭、肌肉、喉嚨、面頰,甚至腦袋,使她像被一場看不見的火狠狠燃燒。但透過火光,她看到他坐在書桌前的身影,才想到,他把她從牀上拉起來過,給她暖水讓她吃藥、給她擦洗臉和雙手,再給了她溫暖的皮蛋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禁把雙手靠在門上,才發現那再也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堵沒有裂紋的白牆。
她又䭾着另一個破舊箱子走到另一扇門前。
門問她:「你知道門的規則吧。」
她點了點頭。
「你甚麼都不知道。」門篤定地說:「門不但會吃掉你扔進來的。一旦你把棄置的門開啟,你就會忍不住把自己僅餘的都雙手奉上。」
她把身後的皮箱卸下,打開了它。許多個她自己,便從皮箱裏伸展手腳,坐起來,甚至跳出來,打量這個甚麼也沒有的旅館房間。有一個自己非常瘦削,每周好幾天,跟曖昧中的對象相約吃晚餐,聆聽他訴說所暗戀的那個女孩的一切。零對那女孩的熟悉程度,漸漸超過了這個對她的態度不明所以的男生。有一個自己,假裝不知道丈夫出軌的事,像個人類學家樣,靜靜地觀察重新戀愛的丈夫在新的對象身上得到的生命的力量。有一個青少女時期的自己,被班上的同學聯手排擠,但倔強着一張臉,並不流露任何退縮或孤單的神情。還有一個自己,穿着精緻的衣服,坐在一羣談笑的朋友之間,笑着笑着忽然走了神。
她蹲在皮箱之前發愁。她本來打算把這些自己都扔掉,並且以為沒有這些已成過去的自己,她以後的人生會更順遂。可是,當她把這些舊日的自己撿出來細看,忽然生出了另一種想法。
零退房之後,服務員依然站在旅館門前,為了迎接下一批旅客,也為了歡送剛離開的人。她和站在櫃枱登記的另一位服務員說:「你看她的長方形箱子,那麼笨重,簡直像一副棺木。」
另一位服務員饒富深意地說:「一個人踏上旅途,總會繞比較遠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