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專訪】勇奪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原著劇本獎 居港大馬導演劉國瑞用電影說異鄉人的故事:想呈現流動、飄浮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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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專訪】勇奪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原著劇本獎 居港大馬導演劉國瑞用電影說異鄉人的故事:想呈現流動、飄浮的香港

20.12.2022
梁俊棋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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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屆金馬獎,劉國瑞憑首次自編自導的劇情長片《白日青春》,奪下最佳新導演及最佳原著劇本殊榮,劇中飾演男主角的黃秋生也得到最佳男主角大獎。劉國瑞是馬來西亞人,隻身在香港追尋遙不可及的電影夢;現在憶起上台領獎的情形,他都覺得像發夢一樣。他說金馬獎給他的最大肯定,是不要做順理成章的電影,「要用自己的角度、經歷去出發,去做屬於自己的電影。」《白日青春》裏是香港的異鄉人,也是異鄉人眼中的香港,「我是一個移民,我感覺到的香港是這樣,那我就要將這層感覺呈現給我的觀眾看。」

清代詩人袁枚的詩作《苔》其中兩句:「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這是《白日青春》戲名出處,也是兩大主角,中年的士司機陳白日(黃秋生飾)和本名哈山的巴基斯坦男孩莫青春(林諾飾)的名字由來。劉國瑞解釋,戲名是他對於異鄉人心境的體會。

人有兩種身份,一是天生注定,二是後天決定。「你在香港出世、生活、成長,很多事情是天經地義的,你不需要去質疑,有些則不然。譬如說我在馬來西亞出生,但我決定了離開,有很多事情我要去尋找,很多事情不是天經地義的,有時是要你自己爭取回來,自己定義的。」

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在頒獎禮後表示,劉國瑞勝在原創劇本架構完整、故事全面,在搭配職業演員和素人演員,以及處理大量夜戲和角色劇烈變化方面,顯出其成熟導演實力,勝出競爭激烈的最佳新導演獎。
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在頒獎禮後表示,劉國瑞勝在原創劇本架構完整、故事全面,在搭配職業演員和素人演員,以及處理大量夜戲和角色劇烈變化方面,顯出其成熟導演實力,勝出競爭激烈的最佳新導演獎。連同最佳原著劇本及最佳男主角(黃秋生),劉國瑞首次入圍金馬便取得三獎,還入圍最佳劇情片、新演員及攝影,成績驕人。

大馬小鎮少年  書與電影想像外面世界

劉國瑞說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但他其實是來到香港讀大學,才學懂廣東話;適應語言,是適應新生活的關鍵一步。「我是馬來西亞華人,自小在麻坡成長,麻坡是南馬小鎮,最近的城市是馬六甲……」他說起自己身世。祖先來自福建,父母在麻坡生活,哥哥、姐姐去台灣讀大學,後來又在中國內地、新加坡生活,他的家族本身就是華人移民史的縮影。

家庭旅行合照
家庭旅行合照

小鎮生活簡單樸素,而他自小充滿好奇心,興趣多多,什麼都想知道,什麼都想學。所以他喜歡閱讀,常從哥哥、姐姐的書櫃偷書看,很小就看過超越他年紀的文學作品,「好鍾意用本書去想像外面的世界,因為我生活在一個小鎮,一個好簡單的家庭。」他在中學時期才多了接觸電影,以華語電影居多,他記得有個同學拿着《無間道》的影碟跟他說,「呢套電影勁,真係要睇!大個要做導演!」鎮內只有一間戲院,他是少數會買飛入戲院睇戲的人,還會買正版影碟收藏,「因為鍾意,所以會買,會儲。」年紀小小,就對電影有種執着,而那時他就只是一個單純的影迷,還未想到長大後要當導演。

他跟哥哥、姐姐一樣,中學後便打算出國升學,台灣、新加坡是最熱門的選擇,因為跟馬來西亞的語言、文化較為相近,可是他沒有跟隨主流,倒報考了香港的獎學金。香港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有同學跟他說不要去香港,因為好危險,可能是對方看了太多港產警匪片。他其實既不了解香港,也不懂廣東話,只是一心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二○○八年,他十八歲,離開了家鄉到香港留學,一留便是十多年。

他在城市大學讀商科,主修市場學,因為出路較廣,可給家人一個交代,另外也因他想像將來或可從事廣告創作,跟文化、創意藝術都算沾得上邊。他的生活圈子主要在校園和九龍塘一帶,儘管跟香港現實社會接觸不多,他明顯感受到香港生活節奏急速,遠遠快過東南亞地區。教授、同學都着他及早規劃人生,入大公司,跳槽,加人工,不然就是做公務員,但他知道那些都不是他渴求的生活,他依舊抱着隨遇而安的心態和東南亞人的慢調子。

大學畢業後,他先在中大商學院當助教,那一年間,他四出參加各種工作坊,嘗試摸索自己的真正興趣和志向。他也想過進修政治哲學,但因為怕下半生都是寫論文和留在大學,才打消了念頭。自從上過編劇班、紀錄片工作坊後,他發現自己很享受影像創作的所有過程,「由拍攝到剪接過程都是開心的,才開始想去拍電影。」加上當時,他大量觀看電影,台灣導演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尤其令他震撼不已,深感共鳴,「即使未必要做導演,至少可以寫個故事,可以拍出來,又可以連結到其他人,於是便開始寫故事。」

劉國瑞(右一)參加由采風電影在長洲舉辦的「紀錄片大師班訓練 營」,開啟日後從事紀錄片和影像創作之路。
劉國瑞(右一)參加由采風電影在長洲舉辦的「紀錄片大師班訓練 營」,開啟日後從事紀錄片和影像創作之路。

他一步一步走向影像創作的世界,跟采風總監張虹學拍紀錄片,先後師從袁劍偉導演及鄭保瑞導演。除了良師,還有益友,與他識於微時的同代影人,大家志同道合,互相扶持、提醒,「動機都很單純,就是覺得拍片好玩,是認識人、認識世界、認識社會的方式來的;最好的一點是,當你有一班這樣的朋友的時候,你就不會迷失。」他特別提到,在他相熟的朋友中,最早突圍而出的是陳巧真,她以自身家庭為主題的紀錄短片《32+4》,在二○一五年入圍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在其圈子引起哄動;他形容是「好大件事,金馬獎喎!」畢竟在他心中,金馬獎是世界級的電影殿堂。

尋找自己獨有角度

二○一五年,他交出第一部劇情短片《九號公路》,是當屆鮮浪潮參賽短片之一。那年,他正式成為香港永久居民,一張身份證,是他參加政府資助計劃不可或缺的入場券。「當時想去講述的是香港人身份認同的問題,但是拍完卻覺得不滿足,當中有個好重要的因素,是我始終不是一個香港人,我嘗試去處理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就會有點怪。」他坦承,一來是他無法定義,二來是他還是未能找到自己在香港電影裏的脈絡。

第二部劇情短片《末路窮途》,他把鏡頭聚焦到一個巴基斯坦移民家庭身上,「我覺得這樣就對了,代表到我在香港這個城市中一個特別的視角。」他解釋,其他香港導演拍少數族裔題材,多會以此指出香港社會制度的問題,而他有不一樣的想法,「最大分別是,我是移民,我覺得移民的角度就是不會去挑戰這個城市既有的結構、文化和建制,基本上你想的做的,就是在罅隙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你很少會批判社會制度,因為基本上你是一個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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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國瑞第二部劇情短片作品《末路窮途》,以巴基斯坦家庭為切入點,着重刻劃移民家庭的矛盾衝突。
劉國瑞第二部劇情短片作品《末路窮途》,以巴基斯坦家庭為切入點,着重刻劃移民家庭的矛盾衝突。

之所以會留意到香港的巴基斯坦族羣, 他來自馬來西亞有關,「因為馬來西亞是一個以伊斯蘭教徒為主體的國家,某程度上華人會覺得空間被壓抑,有很多宗教上的矛盾。來到香港後發現,情況調轉來了,香港是以華人為主體,但我反而更能了解在這座城市作為少數的心態。」

他意識到,自己始終是一個移民,而香港一直都是移民城市,有很多很多像他一樣,從四面八方因為各種原因而來到香港的移民,不論是移民、移工甚至是難民,大家心裏都有共通的困擾、疑問和爭執:點樣賺錢?點解這座城市那麼貴?那麼快?留不留低?走不走?幾時走?「只不過我和他們比較,我幸運得多,我可能也會變成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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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人  流動的家  流動的城市

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白日青春》可說是《末路窮途》的延伸,續寫巴基斯坦族羣,並且聚焦難民家庭,而他又說:「我不會想拍一個發生在香港的故事,而香港人是沒有角度去切入的。」因此,電影的另一個主線,是內地移民家庭。

《白日青春》有兩大主角,巴基斯坦男孩哈山和中年的士司機陳白日,哈山的父母是滯留香港的巴裔難民,父親原為律師,在港卻毫無用武之地,只能打黑工,他們一家一心渴求移民加拿大,可是多年不果。陳白日兩夫妻早年從內地游水偷渡來港,妻子卻在途中失去蹤跡,從此天人相隔,留有一子,但陳白日父子長期關係惡劣。陰差陽錯下,陳白日意外撞死哈山父親,哈山則涉入黑幫,闖下大禍,陳白日為彌補過錯,出盡一切幫哈山逃亡,二人上 演另類公路父子情。

「我寫《白日青春》,我想講的是我看到的香港是怎樣,我是移民,我就要把這一層的香港呈現給我的觀眾。不是大家認定的金碧輝煌的香港,我想講的是一個有脈絡、有歷史、有足跡的香港,流動、飄浮的香港,所以就有這兩個家庭。」把鏡頭探進不為人知的難民生活圈子,也走進尋常香港百姓家,劉國瑞希望突出移民家庭的共同困局,是他自身家庭關係的切身體會:「異鄉人有一個好深刻的問題,就是因為大家都在流動的狀態,造成家人之間不正常的關係,大家對對方有不同期待,但因為對未來的不安,所以無辦法去滿足彼此期待。」就如陳白日兒子諷刺他的一句話:「其實你都係難民。」儘管出身、國籍、遭遇不同,陳白日和哈山這兩個破碎的家庭,同是天涯淪落人。

「拍完《白日青春》,基本上是把我過去十幾年裏,在香港的所有體會、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放了進去。」劉國瑞解釋,「『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是指就算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青苔也可以生長。」白日是指社會制 度、社會福利、社會資源,青苔不止是移民、難民,也可以代表每一個在這座城市的打工仔,每一個努力維持生計,掙扎求存的人。

《白日青春》由香港電影資深演員黃秋生與南亞素人小演員林諾(Sahal Zaman)領 銜主演,演繹另類父子情,牽動觀眾心緒。
《白日青春》由香港電影資深演員黃秋生與南亞素人小演員林諾(Sahal Zaman)領銜主演,演繹另類父子情,牽動觀眾心緒。
黃秋生稱讚劉國瑞作為首次拍長片的新導演,「他的優點是聽人講,會考慮別人。大家文化背景不同、時代不同、年紀不同、經驗不同,這些就要花少少時間坐下來慢慢傾,不可以急。」
黃秋生稱讚劉國瑞作為首次拍長片的新導演,「他的優點是聽人講,會考慮別人。大家文化背景不同、時代不同、年紀不同、經驗不同,這些就要花少少時間坐下來慢慢傾,不可以急。」
劉國瑞以自身在外地留學打拼、與父親相隔兩地的體會出發,設定了渴望父愛的哈山一角。林諾首次拍電影,靈動自如的出色表現令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雖失落金馬獎最佳新演員,但也開創了金馬獎史上首位獲得入圍的南亞裔演員的紀錄。
劉國瑞以自身在外地留學打拼、與父親相隔兩地的體會出發,設定了渴望父愛的哈山一角。林諾首次拍電影,靈動自如的出色表現令觀眾留下深刻印象,雖失落金馬獎最佳新演員,但也開創了金馬獎史上首位獲得入圍的南亞裔演員的紀錄。

更遠的路 更大的世界

從《九號公路》到《末路窮途》,再到《白日青春》,劉國瑞的作品都充滿公路電影色彩,可是他為主人翁鋪排的路,沒有盡頭,沒有終點,「我們拍的所有東西,都不過是旅程的一部分而已,所以我的電影通常都是開放式結局,我從來都不覺得一趟旅程有完結的一日。」

在劉國瑞成長階段,香港電影已經在走下坡。「二千年年代很少新導演,那時沒想過自己會成為香港電影的一部分。以前(香港)太多電影,一年三百幾套,電影是娛樂的一部分,但現在電影不單單是娛樂,還成為了文化的一部分。身處為其中一份子,我都覺得幾幸運。」

被問到是否覺得香港仍然是一個拍電影的好地方,他這樣回答:「今年港產片票房都幾好,下半年都幾多片開拍,我覺得作為新導演多了很多機會。當然,你怎樣用電影這個媒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這是困難的。我覺得對於香港新一代導演來講,怎樣去找到有別於傳統的做電影模式,是很重要的一個階段。」

他指香港主流模式是由電影公司直接投資或者政府資助,但以他的《白日青春》為例,為了為自己的原創劇本爭取更多自主發揮空間,他主力尋求國際化、多元化的資金來源,最終得到馬來西亞印度裔企業家Vinod Sekhar成立的新電影公司Petra Films的青睞,成為該公司首部電影出品。製作過程中他得到高度自由,得以堅持以南亞難民這個港產片罕見題材為電影主題的初衷。他下一部作品,打算回到馬來西亞,拍他出生之地的人和事。

當日南馬小鎮少年,現在是華語電影界令人注目的新導演,更是華語電影界中的異數,劉國瑞謙虛平和地說:「一向都不覺得自己是以電影導演作為職業的人,我仍然覺得電影是我的愛好。我好想保持一個平常心,就是只拍我想拍的故事。我比較想觀眾看完之後,會有另一個角度去看世界。」就如當初他透過電影想像外面的世界一樣,他也會透過鏡頭繼續呈現他看到的世界。

「那些是難民!逮捕他們吧。」「聽講你以前也是偷渡來的。」——《白日青春》

PROFILE

劉國瑞,居港馬來西亞導演及編劇,劇情短片《九號公路》、《末路窮途》、《夜更》等入圍多個國際影展,另為紀錄片《海上的吉普賽人》導演,長期關注國族 身份及少數族裔議題。《白日青春》為其首部劇情長片,取得第五十九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原著劇本及最佳男主角獎,並入圍最佳劇情片、新演員及攝影獎。

製作支援

《白日青春》由劉國瑞自編自導,在開發及製作階段皆入圍第十九、二十屆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多個獎項,包括取得Film Lab「劇本諮詢獎」資深編劇劉伽茵指導下完善劇本,入圍「發展中計劃(IDP)」後得到出品方PETRAFilms投資。拍攝完畢之後,入圍「製作中計劃(WIP)」及勝出「邁進康城」計劃。

梁俊棋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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