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大阪世博會於周日開幕,上次大阪萬博於一九七○年舉行,當時日本仍然籠罩着一九六八年大學生抗議運動(簡稱「全共鬥」)陰霾,讓我們在此時閱讀有關當年學運的研究著作。)
日本全共鬥運動及「一九六八」的反叛,在日本現代史上有無法撼動的代表性意義。歷史社會學家小熊英二的著作《1968:日本現代
史的轉捩點,席捲日本的革命浪潮》面世十五年,去年底被翻譯成中文版,鉅細靡遺地呈現複雜歷史思想脈絡和年輕人羣像。從「武鬥棒」到內鬥私刑致死,我們能如何理解「那個時代」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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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不幸
「在他的死亡面前,所有的道理、藉口都失敗,實在是太過沉重了。」一九六七年,一位大學一年級生在手記裏,如此記下京都大學大一生山崎博昭十月八日逝於第一次羽田鬥爭所帶來的衝擊。
針對死亡的重量,小熊英二比較全共鬥發生前幾年、一九六○年代「安保鬥爭」中的一位學生死者,東京大學女學生樺美智子在示威期間遭警察武力鎮壓致死,激起民憤,當時社會和傳媒較同情逝世學生。但山崎博昭之死,輿論卻偏向視「三派全學聯」為暴徒,引發年輕人激烈反彈,成為「十・八震撼」,激起更多人投身運動。要理解年輕人為何憤而羣起,必先清楚他們身處的時代背景。這批大學生生於戰後嬰兒潮,當時戰後日本步向高度經濟成長,迎來教育改革,他們成為首批面臨日本史上因升學率急升而必須面對「考試戰爭」的世代。加上一九五九年爆發首次「安保鬥爭」,日本民眾發起大規模示威反對《日美安保條約》。在國際間,正值越戰高潮時期,反戰情緒高漲,多國出現革命浪潮。在這個脈絡下,小熊英二指,全共鬥世代從越戰連結到由高中考入大學的「戰爭」,產生了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矛盾心理,形成贖罪內疚感和反抗意識。
有別於上一世代經歷戰爭、飢餓,貧困的「近代的不幸」,小熊英二強調全共鬥世代所經歷的已轉為「現代的不幸」,即「對認同的焦慮、對未來感到閉塞感、對生活缺乏切實感,以及現實感稀薄等狀態」。


帶來解放感的暴力
小熊英二認為,早於一九六五年慶大反對學費上漲運動,出現「日吉公社」,以路障街壘封鎖校園享受自由,其實是解放了量產型教育的空虛,形容是「現代的不幸」的特效藥。
到了山崎博昭之死,從書中援引的學生手記和報道中,不少年輕人認為山崎賭上生命投入反戰運動,展現了「人的生存方式」,並對大眾媒體描寫的「學生暴力」反感,認為武力鎮壓的警隊和越戰才是更大的暴力,激發起「為了否定暴力,只能使用暴力」的想法。其後在佐世保鬥爭和三里塚鬥爭等,羣眾目睹機動隊濫暴惡行,更轉而支持三派全學聯學生。
這羣年輕人戴上頭盔,揮動武鬥棒,奮力投石,通過戰鬥確認自我,對他們而言,全共鬥運動是困於「現代的不幸」中展現存在的方式。
步向幻滅的暴力
強調年輕人面對「現代的不幸」,小熊英二貫徹全書的論點是他們的反叛乃對高度經濟成長的集體性反應,「全共鬥運動並未成為具有可稱之為『政治運動』性質的東西,而是以對體制說『No』的『情感』表現與『青春的自我確認』告終。」
在一九六八年初,中央大學鬥爭以前,或初期的日大鬥爭與東大鬥爭,學生訴求都是校內改革。如日大鬥爭是大學民主化鬥爭,但同時成為學生確立主體性的場地,藉學運中的自我確認,以及與他人的連帶感,繼而掙脫「現代的不幸」。
到了由研究生與助教推動的東大鬥爭後期,轉為「自我否定」鬥爭,主張「大學解體」,目標本質改變而過度概念化,導致全共鬥的孤立,走入困境。隨着推展全校封鎖戰術,黨派內鬥頻仍,私刑橫行,引致普通學生背離,亦對無限期罷課顯出疲勞。直到東大全共鬥展開固守安田講堂的「玉碎」攻防戰,最終被機動隊鎮壓。
紀錄學生心理狀態
全共鬥運動出現質變,無論是學運代表抑或不具名的學生,書中整理他們在運動不同階段的心理狀態,更重要是試圖呈現當時他們面對經濟高度成長時的意識變化。當青年感受到「現代的不幸」卻找不到話語,只能借用左翼用語,或「主體性」存在主義用語等,突破困境的方法就是全校封鎖的直接行動。小熊英二在梳理全共鬥傳單、訪問發言、後來出版的回憶錄,追溯用語的變化更能看到明顯
的對比甚至矛盾。
此外,以死明志的行為也鼓吹了直接行動確認主體的想法。即使與前述的樺美智子和山崎博昭的情況不同,但死亡帶來的衝擊依然震撼。例如六九年華青鬥運動者的華僑青年李智成因抗議「出入國管理法案」及「外國人學校法案」而服毒自殺,對當時厭倦街壘的早稻田大學生津村喬造成衝擊,認為李智成的死逼使自己面對個人及民族的生命意義;作家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也對一部分年輕人造成巨大衝擊,縱然三島擁護天皇論,全共鬥與新左翼黨派學生對他的行動卻有共感,甚至更進一步朝向武裝鬥爭。
東大鬥爭結束,但形塑了全共鬥運動的典型,武裝內鬥已蔓延。一九七○年革馬派運動者海老原俊夫被中核派所殺,為武裝內鬥首宗殺人事件,烙下全國全共鬥的崩解命運。
「那個時代」的暴力與稚拙
聯合赤軍事件成為六○年代年輕人反叛的休止符,也造成日後日本社會運動停滯。但小熊英二明確指出,這與「以『理想』為目標的社會運動」陷入隘路等問題沒有關聯,反而許多聯合赤軍事件論述才是對日本社會運動帶來猜疑,形成障礙。
暴力成為全國全共鬥崩解的致命傷,也劃下時代傷痕,然而,更重要是試圖理解暴力背後錯綜複雜的根源。小熊英二沒有美化年輕人文化或學生運動的內容,反而進行分析與紀錄,甚至批判「他們的行動作為政治運動十分拙劣」,坦言在閱讀資料時感到失望,「整體上只讓人覺得是稚拙無知的青少年言論」。
但他的想法轉變了。針對經濟高度成長期下日本人的政治意識變化,進行分析與記錄,回顧這代直面此必經階段的年輕人,將之視為一種借用政治運動形式的表現行為,乃至摸索行為,期望更多人從「那個時代」反叛與失敗中映照當代的位置:「然而,他們嘗試過了。不管多麼稚拙,至少他們試着掙扎過了。那些沒有準備好想出更明智的方法的人,沒有嘲笑他們的資格。相反地,我們應該從他們的失敗中學習。首先應該學到的是,在還未充分了解過去的思想與經驗之前就急着埋葬它,是徒勞無益的。」
《1968:日本現代史的轉捩點,席捲日本的革命浪潮》
作者:小熊英二
出版:黑體文化
定價:港幣$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