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之下，我們應該如何評斷一個人？大家有看過二戰時期德佔巴黎的照片嗎？女士花枝招展，男士尋歡作樂，市面一片繁榮……
這與大家想像的，有很大出入。
照片，可能是其中一些截取的片段而非全貌。然而，現實的面貌的確如此：多面向，多變化。這一面的「真相」和另一面的「真相」，截然不同。
巴黎一景如此，人心如此。
大時代之下，誰忠，誰奸，到了最後，蓋棺，依然難以評說。
機警絕倫 「兩面人」在夾縫中求生
《Il était une fois en France》是一本銷量過百萬的戰爭漫畫，原作Fabien Nury和作畫Sylvain Vallée都是行內的大師級人馬，此書一出，口碑轟傳，連奪多個漫畫大獎，包括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最佳系列獎。但是原作者Nury指出，作品主要講的不是戰爭，而是人性。
漫畫最初在法國推出時，以一年一冊的進度出版，從二○○七出版到二○一二年，到第六冊完結，每冊約六十頁；手上的英譯版合訂本出版於二○一五年，一氣呵成，總共三百六十頁。
故事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述羅馬尼亞出生的猶太孤兒Joseph Joanovici如何憑收買廢棄金屬在法國發迹，並在德佔期間，與納粹合作，一躍而成為歐洲巨富。過程之中，他多次身陷險境，但憑機智和勇敢，屢屢化險為夷。他一方面與德國人合作，一方面保護了數百上千的猶太人。在德佔後期，他又成了抵抗運動的主要武器供應商。他一邊行險賺取利潤，保障家人安全，一邊飽受憂懼折磨。當知道德國大勢已去，戰事即將完結，他明白，保障自己安全的戰爭，正要開始。暗中資助法國本土的抵抗組織，正是為了將來鋪路。
每個人內心都有一頭「怪獸」
漫畫以大量的倒敘和閃回交代故事，但是讀來仍覺流暢而呼應，原作者似乎很想用不同時序的片段，交代「昨日之因，今日之果」。難得的是，主角性格，立體而豐富。有時看似英雄，有時看似奸詐，偏偏，代入了他的處境，讀者儘管不同意他的某些行為，又會覺得情有可原。他忍氣吞聲，但伺機報復。他和顏悅色，實際暗藏詭計。為了確保他所愛的人的安全，他出賣靈魂，但自覺俯仰無愧。他有勇敢的時候，也有懦弱的時候；他有施予的時候，也有殘忍的時候；他有深情的時候，也有無數冷漠的時刻；他呼風喚雨，但下場淒涼。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主要是他深愛的妻子、跟隨了他幾乎一輩子的女助手、後來為他辯護的法國警察，以及認定他在德佔時期犯下滔天罪行的法官。這名法官追求正義，義無反顧，不惜一切，誓要捉拿他歸案。結果，他的正義，不僅沒有為自己帶來任何回報，反而因此失去了美好的事業和家庭。他的妻子被歹徒強暴，憤而離家而去。在漫畫的描寫中，他把怨恨全部轉移到他眼中的「法奸」Joseph身上，到了最後，忘了他念茲在茲的公義，化身「正義人魔」，僱人恐嚇對方的妻子Eva，結果意外殺死了她。
整部漫畫，都帶着一股時局變化太快而主角內心長期壓抑的氣氛，讀者很想知道劇情發展，「後來怎樣了」，欲罷不能。當Joseph遇到難關時，他如何應付，如何轉危為機，你為他捏一把冷汗；當Joseph為求生存槍殺了無辜的抵抗運動青年時，你的道德界線忽然變得模糊。你陷入了複雜的迷惘，甚至不知道，你應該期望一個怎樣的結局。然後，在主人翁奇蹟地在「兩面不是人」的危險處境下成功逃出生天之際，書裏另一主角，公正的法官Melun出場。Melun執念於「懲奸」，最後卻如尼采所言，「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在凝視着你」，與怪物搏鬥的人，最終變成了另一頭怪物。
不一樣的法漫：驚慄、細緻、複雜
如果要把這部漫畫分類，這是一部以戰爭為背景的驚慄漫畫，同時也如原作者所言，這是一部探討人性複雜的圖像小說。
雖然法國漫畫一向以幽深和空靈見稱，但這部作品明顯包含更多日本漫畫說故事的元素。對白佈局恰當，分鏡明快，除了必要交代時間和地點，故事推進全憑畫面和對白，在複雜的時代背景之下，能做到完全沒有「畫外敘述」，並不容易。
漫畫最後部分是畫龍點睛之作，令人低迴不已，那種錯愕，五味雜陳，既是衝擊，又好像虛無，有點痛，難以安靜，但又不忍離去。
最精彩的對峙：平靜、仇恨、心魔
最後一幕，Joseph垂垂老矣，服刑多年後出獄，只有一間傳媒採訪，而年輕的記者根本不知他當年如何叱吒風雲。迎接他出獄的，是一直深愛着他的女助手Lucy。記者想他說兩句，Lucy制止，Joseph說：「太晚了，真的太晚了。」然後，在公園上，Joseph一個人坐着，另一個老頭出現，正是多年來對他窮追不捨的法官Melun。法官拿了塊金屬門鉸，讓他咬一下，辨別金屬的純度，他接過門鉸，低下頭說：「我辦不到，我的牙齒和以前不一樣了。」法官問他可認得自己，他平靜地說當然認得。法官說：「我只想親身聽到你招認殺人。」他說：「是的，那小伙子死了，是傷心的事，但是很多人都死了啊，現在還有誰在乎他死了？」法官馬上說：「還有我。」他沉默了一陣子，終於開口說：「你到底在想甚麼？你覺得，一個人會一大早起來就說『好的，我現在要去做一個罪犯』嗎？一個人會突然對自己說『好的，我決定要去做一個死雜種』嗎？因為這麼做好極了？世界並不是這樣子的……」
「我們只是盡力做我們人生之中可以做的事，打好我們手上僅有的牌，而我抓到的牌就是金屬……」他摸着手上的金屬門鉸，第一次為自己辯護。
做壞事的總不承認自己是壞人
Melun不滿：「這就是你的解釋？」
他仍然十分平靜：「這樣說吧，你想要的東西，在別人手裏，要麼放棄，要麼搶過來……於是，你弄髒了自己的手。其他人這時又出現了。他知道你做了甚麼。那麼，你就要把他打發開去……」
他簡述了自己一生，最初騙叔叔的錢，因為他對人不好，然後把金屬賣給納粹，因為這總好過被送到集中營，然後幫助抵抗組織，因為要為未來打算。「然後，某一天，你在森林深處，手裏拿着一把槍，接着那孩子就死了。他不想傷害他，但這孩子一定要消失……他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
他自白完畢，對法官說：「好了，這樣說，你開心了？」法官鄙夷地說：「你讓我作嘔！」他直視着對方：「你來找我，又不是我叫你來的。你難道真的沒別的事要做？你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家人？」
法官大怒：「不要提我家人！」他不解地問：「為甚麼？」法官氣炸了：「你做過的事，你心知肚明。」「我幹過甚麼，你倒要提醒我，我的記憶，和我的牙齒一樣。」「你，或者是你找的人，強姦了我妻子，你污辱了她！」
他露出驚愕的表情。(按：漫畫裏的表情畫得真好，讓人想起浦澤直樹。)
戰事結束 真正的戰爭才剛開始
「不錯，我確實幹過一些可怕的事，有些人要找我報復，很正常，但是，你太太？我連碰也沒碰過她，我甚至沒有聽說過她。」「你撒謊！」「沒有，我沒有撒謊。我殺那孩子的事，也告訴了你，還有必要撒謊嗎？」「卑鄙！」「你覺得我是唯一不滿你的人嗎？那些警察，那些合伙人，他們隨便一個都有可能……」「錯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幹的！」「放開我！你瘋了！」「你以為你逃得了，你這個老雜種？不，你這次跑不掉，我們走着瞧，你一定不得好死！」
他覺得法官不可理喻，從長椅上站起，轉身離去。驀地，他轉過頭來，面露驚惶和悲痛(按：再一次，表情畫得真好)：「難道……Eva是你……？」
法官愣住，恍如默認。
漫畫的主角，曾經歷過無數次死亡邊緣，最後不得不在飽受憂懼困擾和精神錯亂之中痛苦地死去。
戰爭如何開始，通常都有歷史記載；可是戰爭如何結束，沒有人知道。因為「戰爭結束」之後，肉眼不能見的戰爭和痛苦，只是剛剛開始。 (戰爭漫畫系列之三)
《Once Upon A Time In France》
原作：Fabien Nury
作畫：Sylvain Vallée
出版：Dead Reckoning
售價：US$2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