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時光彷彿特別永恆。我第一次接觸死亡,是九十年代中期一位粵劇老倌去世後的家族爭產風波。電視每晚播放他妻兒對罵的畫面,夾雜着他們在靈堂披麻戴孝哭喪的片段。那是我初次明白,人會死,死了便感覺不到任何事,而身邊的人卻會有許多感受。我曾以為每次有人去世都是大事,電視台必會採訪,直到一次路經和合石,我看見一羣穿孝服的人灑溪錢,卻沒有《今日睇真D》或《城市追擊》的攝製隊。父親和叔叔告訴我,若每次死亡都要採訪,電視台會忙不過來。
同年,電視播放了解剖外星人的黑白片段。每天做完功課準備吃飯,熒幕上就出現模糊的神秘畫面,一位西裝筆挺、頭髮濃黑的大學教授一本正經地分析。連續播了兩周,我卻連外星人的模樣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六歲的我仍立志長大做太空人,要成為首個與六指外星人握手的人類。我還信誓旦旦地說,曾在學校小食部後方見過外星人,長得像狗。後來證實,那只是小食部何叔養的雜種狗。沒過多久,我爸也成了太空人,每兩個月往返香港和吉隆坡。當時我對工作和金錢毫無概念,以為他在環遊世界,後來才知道是公司派他去吉隆坡出差。這事也讓我爸和我媽起了不少爭執。因此,每年暑假我都被送到外公家,直到每天晚上,媽媽下班才會來接我回家。
外公是第一個相信我見過外星人的人。他告訴我,他也見過,就在他田裏。好幾年前的某天,一隻飛碟降落,吸走了半塊田,還帶走了外婆。我知道外公常在家後方的山坡上開墾農田,但沒想到那裏竟是不明飛行物的出沒熱點,更不知早已去世的外婆竟是第一類接觸的當事人。真的?我問。當然是真的,騙你幹嘛。外公說。
當然是假的。我媽說。晚飯時,她關掉電視上亂七八糟的外星人節目,換上英語學習錄影帶,說外婆是在醫院去世的,我們都在,還外甚麼星人?你別在你外公那兒浪費時間,我給你報個興趣班。我極力反對,我不要補習,我要跟外公待在一起。第二天,我把媽媽的話告訴外公,他罵了一句髒話,說我媽懂什麼,飛碟就是飛碟,在他田裏降落有甚麼奇怪,他還坐上去過呢。我既驚又喜,沒想到外公還是飛碟的座上客。我追問,飛碟長甚麼樣?外公說,就像一隻豉油碟,圓圓的,沒甚麼特色。我又問,裏面呢?你不是進去過了嗎?外公說,裏面是白色一片,有許多走廊和牀,機器上閃爍着藍綠的光,發出嗶嗶的聲響。外星人都穿白衣,戴面具,長得像人類,就是有六根手指。我把這些記在暑期作業裏,畫了飛碟內部,老師批語說,繪畫有創意,但飛碟內部有點像醫院,外星人像醫生護士。我一想也是,但還是偏信外公,這就是飛碟的真相。
那個暑假,我開始隨外公到山坡種田。那是初代的有機耕種,外公不願買化肥,扛着廚餘和廁所排泄上山施肥,我也貢獻了一分力,有時就在田裏方便。童年的世界似乎更乾淨,我還沒養成潔癖,吃着灑了自己屎尿的蔬菜,竟覺得格外美味。沒多久,電視台播放《西遊記》,我在田邊拿着鋤頭耍,幻想自己是揮金箍棒的六耳獼猴。但我不忘初衷,不時站在田裏向天空喊,飛碟飛碟快降落吧,飛碟飛碟快降落吧。回應我的,只有天上悠然的飛機雲。長大後回想,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咒語更像在召喚碟仙,而不是飛碟。
當我帶着蔬菜回家,媽媽發現外公常帶我上山種田,氣得連夜開車回外公家對質。她說,那山坡那麼陡,要是輝仔摔下來怎麼辦?你腳力那麼差,要是你摔下來怎麼辦?外公也火了,說山坡哪裏陡了?他的腳有甚麼問題?以前在鄉下不都這樣,有甚麼大不了,你別跟我嚷嚷!我媽沒再反駁,忍着淚拉我走。第二天,她給我報了個游泳體驗課,連續三天在泳會操水。三天後,我回到外公家,從窗外望後山,發現農田旁圍起了鐵絲網,還裝了閘口,肯定是我媽幹的,她寧願花錢,也不讓外公上山。那段日子,外公整天站在窗前,看着農田長滿雜草,被雀鳥啄食,最後變成草堆,我們的心血沒了,我見他眼裏有一絲失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外公後來從五金店買了把強力剪刀,硬是一根根剪斷鐵絲網,又開始種田。他說,你媽是魔,我是道。那時我已升初中,暑假很少去外公家了。成年後回想,我才意識到媽媽那段日子情緒爆發,應該是她和爸爸在鬧離婚。
最後一次見外公,是大二那年,我帶新女友去看他。他家變得狹窄,堆滿雜物,空氣裏有一股老人味。或許是長大了,或許是人愈大愈虛偽,我跟外公說話變得生疏,不敢喝他遞來的熱水,怕杯子有層油膩。我裝模作樣關心他身體,囑咐他注意飲食,我卻連他有甚麼病都不清楚,只想快點離開。離開後,女友問,我們一直都這麼疏遠嗎,不是說我小時候經常在這邊待着嗎?我是啊,怎麼了?她說,外公好像有點腦退化,剛才一直叫我陳先生陳先生,叫她張小姐張小姐,我都沒察覺嗎?我愣住了,說我真沒注意。這時我們剛走出大廈閘門,我望向對面的山坡,已被混凝土覆蓋,大概是政府修葺屋苑附近的山體。如今圍着外公家的,只剩灰撲撲的牆。
外公失蹤那天深夜,我正在社團活動,接到媽媽電話,說外公不見了。管理員說他清晨出門,到黃昏還沒回,怕出事。我心生不祥,飛奔到外公家,媽媽和警察已在。因為失蹤未滿四十八小時,警方說只能先備案,人手不足無法大肆搜尋。媽媽焦灼自責,說早該送外公去老人院,他有腦退化,獨居肯定出事。我獨自跑出去,四處喊着外公,突然意識到我竟不知他的名字,從小只叫他公公,姓甚麼叫甚麼我該知道,卻怎麼也想不起。我摸黑來到山坡,當年的農田已變成引水道。我爬下去,夏蟬鳴響,水道裏只有絲絲水流,我大喊外公,沒有回應。就在這時,我想起小時候向虛空喊飛碟飛碟快降落吧。起初以為是幻覺,我看見夜空中有個圓形光點,漸漸降落,愈來愈大,我意識到那是飛碟。我掐自己耳朵,確認不是夢。飛碟懸在半空約半分鐘,或許更久,我失去了時間感,蟬鳴也聽不見,直到飛碟無聲消失在夜空。好久,我呆立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目睹了真正的飛碟。我心裏明白,他們來接外公了。
外公的屍體始終沒找到。警隊尋人組的女沙展說,香港每月有十幾宗失智老人失蹤案,沒甚麼神秘,就是老人迷路,意外走到山裏或懸崖,多年後才可能找到。她悄悄遞給我們一張卡片,說認識人做老人衛星定位裝置,若家裏還有長者,可以考慮,可別說是她介紹的。媽媽泣不成聲,而我相信外公乘飛碟走了。太空無垠,任何衛星都定位不了。
外公喪禮上,我再次見到父親,多年未見,我們無話可說。他只問我大學讀甚麼。我說環境工程。他問那是幹嘛的。我說,我也不知道。靈堂上我們披麻戴孝,外公沒留遺產,媽媽和她的兄弟姐妹沒上電視爭產,也沒電視台來採訪。前往火葬場的旅遊巴上,司機收音機放着My Little Airport的歌:「二百年後這裏甚麼也都不是/宇宙裏有甚麼不是暫時」。我看着窗外陽光,近處商業大廈外牆映着旅遊巴和穿孝服的我,遠處天空飛機拖着雲。我心想,你們錯了,雖然不多,但宇宙裏,確實有些甚麼是永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