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行李踏出機場的時候，艾米莉看着下午晴朗的天空出神，忽然，眼前一黑。除了眼睛，她的其他感官仍然清醒活躍。除了她，身邊的的人和車子，仍然運作如常。她瞬間明白，這是只屬於她一人的厄遇。當她極力保持冷靜，調整呼吸時，手裏的行李忽然失去了重量，有人把她的重擔取去，又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然後是兩雙手，接着是一個深長而柔軟的擁抱，溫暖的毛茸茸的，令她想到曾經飼養的一頭貓。男人的聲音在她耳際響起：「不要怕，有我在。」那是她想像中，這是貓變成人類的嗓音，但貓已死去多年。男人離開了他們共同的擁抱，一隻手握着她，為她導航，另一隻手拉着她的皮箱。

她不知道這陌生的男人是誰，也不相信死去的貓會變成男人來迎接她，但她一點也不憂懼，對她來說，旅行是一個把自己丟失的過程——此前，她從沒有想到這一點。

男人扶着她，讓她坐進車廂裏。觸手所及，是光滑潔淨的皮座椅，她把頭往後一靠，巴哈的鋼琴就響起。彷彿，皮椅在抱着她。睡眠像一張絲絨棉被，把她全身包裹着，而車廂像一個搖籃。在如盲般的漆黑中，她閉目也能看透車窗外的風景，全都斷斷續續的，發生在過去的片段。隔着一扇窗子，彷彿在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

她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舒適而陌生的牀上。或許因為已適應了黑暗，也有可能，在盒子裏的盲，是不同深淺程度的陰影構成。她在黑暗中隱約可以辨認，家具和物件的影子，牆壁和窗子的輪廓。她聽到男人的鼻息，卻怎麼也看不到房間內有人。

「你想到哪裏去都可以。」男人像貓那樣的嗓音，又在她的耳際響起：「不必因為視野而限制了行動。」

「可是我根本看不清楚。」她說：「噩運總是降臨在迷糊的人之上。」

男人鼓勵她：「你現在不是已經看到一點點了嗎？」

「只是一點點。」她離開了牀，摸索着前進，順利地到達洗手間，站在鏡子前卻看不到自己的反映。鑽進廚房，下意識地按下爐頭的開關，冷不防被冒出來的火圈嚇了一跳。她走到落地窗前，不遠處是一個海灘，破曉將至，月亮卻仍掛在天空，沙岸上無人，她渴望走到外面，把雙腳泡在海水中，但在這個異域，失去視力的人不免像羔羊那樣任由心懷惡念的人宰割。她猶豫不決。

「你是安全的。」男人的聲音縈繞在她附近，可是當她轉過頭去，卻看不到任何影子。怎麼才能看到他的模樣？她逼切地感到這種需要。如果無法以視線抓緊，或許只能運用別的方法。

皮膚是身上最大面積的器官，她想到。那麼，如果要盡力捕捉男人的影子，便要以全身上下的力氣，抓住他。於是，無形的男人，或，隱形的貓，便成了海灘的替代物，成了她在旅途中的海巿蜃樓。她解開鈕扣，逐一褪去身上所有的衣物。假使男人是蝴蝶，她的身體就是捕蝶網；設若貓是夢，她就會化身成捕夢器。當她把最後一件內衣也卸下之後，低頭一看，卻沒有發現自己的身子，那裏空空的甚麼也沒有。

不過，這無阻礙她捕獵的決心。她先把整個人靠在花梨木衣櫥上，光滑的木門便她遍體生涼。她張開雙手，緊緊擁着客廳的一根柱子，水泥和油漆是一種木訥的質感。她又用牀單包裹着自己，可以清晰地感到洗熨過的棉布柔軟而堅挺。這平伏了她的不安，即使她的軀體消失了可見的形狀，可是敏銳的感受力仍在。只要男人出現在她的範圍，她就能輕易偵測到他。

不過，當她生起了捕捉男人的念頭後，他就沉默了起來，像不曾存在那樣。

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碰到海，或許因為，第一線曙光從雲層深處迸裂了出來。海的形狀比之前更明晰一點。她走到鏡子前，確認過自己也像男人一樣無形無相之後，忽然明白，為何他一再向她保證，她是安全的。如果根本沒有人能看到她存在，就不會有人會向她動惡念。那麼，只要她保持一絲不掛地走向海灘，就不會有人發現她。當然，要是她不慎遇溺，或被一隻兇狠的禿鷹啄傷，也沒法向任何人求助。可是，在這個無常的世界裡，人不過是為了避開一種危險，而逃向另一種危險之中罷了。這樣想的時候，她已走過那彎彎曲曲的沙岸，進入了海，海水是清澈的藍。

就在她把兩隻腳掌都浸泡在海裡的時候，她感到被輕柔像毛氈那樣的擁抱包覆。最初，她想到風。她從不知道風是這樣。不一會，她醒悟了那並非風，因為沒有一種風可以長久地保持相同的形狀。而且，那是深沉的，會呼吸和起伏的，具有暖意的。她有點不敢相信，但漸漸也就接受了，那是男人，或貓，或夢，或黑暗的身體，跟她一樣，看不見，摸不到，觸不及，卻是活生生的生命體。這一次，她緊閉着嘴巴，不止是會吐出語言的嘴巴，也是腦海裏會製造思潮的嘴巴。她竭力地靜止着，更久一點。

***

「那麼，這樣的盲盒旅行，如何能結束？」主管讀完艾米莉的稿子後，只提出了這個問題。

「想結束時就會結束。」她立即意會要補上一個資訊方格，註明要運用意念，作為離開旅行狀態的通行證。

她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作桌時，聽到身後的主管說：「修改後，把稿子傳給我，就可以上載到最新一期的雜誌裏去。」

她不由得閉上眼睛，停留在那聲音的餘韻中更久一點。那時候，她發現了那是男人，或貓，或黑暗的夢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