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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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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香

16.05.2025
圖片由作者提供

那年春天我開始在台灣中研院做鐘點助理,每個禮拜都有幾天清早,我會騎着一台舊款雅瑪哈摩托車,繞着曲折山路,從木柵跑到南港準時上班。日子有功,到台灣生活之後,我的國語變得非常之好,好到我都幾乎不太記得廣東話和香港發生的事情。

中研院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將圖書館裏的五四時代中國詩刊逐字逐句抄進電腦。一起做抄書僮的幾個研究生悠閒得開了個臉書羣組,他們知道我是香港人,有時會在羣組邀請我周五晚上到公館或者東區小酌一杯,說要介紹單身的學姊給我認識。「歹勢,這禮拜不行,我剛好有香港的朋友要來找我。」我沒騙他們。五點鐘,研究生們準時下班,也好像開始下雨了。我趕緊騎車回去木柵,整天都沒有收到電話,總覺得對方出了甚麼意外。

一個摟着大背囊,皮膚黝黑、戴漁夫帽的傢伙,卻待在我家樓下,他正坐在別人停在路邊的摩托車上,對我熱情揮手。

「你起碼發個短訊給我吧?」「我沒有買電話卡啊。反正我知道你家地址。」「所以你一直在這裏等我?」「有去對面便利店買菸和啤酒啦。」說罷,他從背囊裏掏出一個熟悉的紅色紙盒,一臉灰諧的笑着說:「手信。元朗老字號,人恆愛其香。」

我元朗人,化了灰都認得是恆香老餅家的招牌餅盒。而且,只有元朗大馬路總店才是用這種粉紅尼龍繩紙盒包裝。前陣子我們是有聊過的,我說台中太陽餅跟元朗的老婆餅是餡料不一樣的表兄弟。「白癡,你從元朗買老婆餅過來台北?」他豎起大拇指:「還有兩大顆皮蛋酥。」

我租的房子在木柵一棟舊公寓的四樓,五樓就是天台,但看不到甚麼風景。房子不大,一目瞭然,他放下背囊之後,便到五樓抽一抽菸,順便跟我聊起近況。他沒有再做全職救生員了,前陣子在旺角一間書店做兼職,下班後在翻譯一本關於歐洲左翼運動的專書,但是還未找到願意支付翻譯費的出版社。簡單來說,就是他現在比我這個窮學生還要窮。「可是我沒錢帶你去吃鼎泰豐啊。」「隨便吃吃吧,晚上我想去個地方。」他說。

於是我帶了他到樓下十字路口附近的一間自助餐。台灣的自助餐跟香港的自助餐概念完全不同,就是讓你拿個托盤和夾子,然後隨便夾菜,夾多少付多少。當然,夾多少和付多少之間都有學問。狼吞虎嚥吃了一輪,他突然看着門外:「雨好像有點大了,你明天有課嗎?」「沒有不能翹的課。你國語那麼爛,我不放心。」我當然知道他想去哪裏,也當然知道他的國語沒有那麼爛。我說要去萊爾富買件便利雨衣,他說不用,於是我們便沿着羅斯福路往總統府駛過去。入夜時分,過了小南門便有警察封了路。總統府外面一帶已經聚集了大量羣眾。

我對香港的政治從來都沒甚麼興趣,何況是台灣的。但見他拿着數碼相機到處拍照,有時加入民眾討論一起叫口號,看那些示威橫額上的手寫標語。我只好安安靜靜的退到一旁看着。雖然我並不關心選舉的事情,但是大學裏同學們有時也會聊到再過兩個禮拜就要回鄉投票,有家族壓力,所以必須投藍。我沒投票選過總統,不懂得他們的那種壓力了。他聳聳肩說:「你不覺得跟顏色鮮明的他們相比起來,我們像是透明嗎?」

我抽着他的菸,也聳肩笑笑。沒去想那麼遠大的事情。雨勢開始變大,人羣逐漸散去,他還是不太想離開,說甚麼要寫篇實地觀察,投稿到《明報》,拍到相機都沒電了。我拉着他回去,結果天雨路滑,回程時就在羅斯福路的紅綠燈前連人帶車滑倒了。車速不快,我們兩個都只是輕微擦傷,我那件在五分埔買的仿皮衣則擦了個破洞。他一手拉起我,見摩托車沒甚麼大礙,便繼續迎着大雨回家。

回到公寓樓下的時候,已經快要凌晨三點。我們一邊爬着樓梯一邊討論誰要先去洗澡。我忽然一怔,他回頭看着我,怪笑道:「瀨屎了嗎?」

我摸摸皮衣口袋,發現不見了鑰匙。他以為我在開玩笑,拍拍我說:「讓你一次,你先洗澡好了,我去樓上抽菸。」「是真不見了。該不會是剛才摔車的時候掉了吧。」「那怎辦?」「找人開鎖?但這個時間可能要等到明天早上。」「破門?」「不行不行,被房東知道會很麻煩。」

他忽然拉住我手:「回去找吧,一定在剛才摔車那裏。」「你在樓下的便利店等我吧,我一個人回去比較安全。」「一起吧。」「但你好重呀。」我瞇起眼睛說。「但我運氣好過你。」他笑着說。

凌晨時分,雨愈下愈大,間中還打了幾聲響雷。我們沿着羅斯福路折返,其實就算丟在剛才塞車的位置,門匙都肯定已被雨水沖走。因此,後來我一度懷疑那天晚上這件事情是否真的有發生過。只見他從摩托車的後座跳下來,像一隻獵犬般嗅來嗅去,居然在一個排水溝的渠蓋上找到那把門匙。遠處看來,門匙像顆閃閃發光的鑽石。

當他把門匙擦乾淨,小心翼翼地放進我皮衣口袋裏的時候,突然唱起伍佰的歌。看吧,這傢伙唱國語歌的時候,國語還是挺流利的。簡直比我還要像個待在台灣生活的人。我一邊騎車回去,他就一邊在我背後唱歌,他的身體好像變得很輕,輕到我好幾次以為他從後座掉了出去,看着倒後鏡裏的他蠻不在乎的哼着歌,我說,「抓緊一點,怕甩了你。」他伸手搭着我的肩膊,然後在我耳邊說,「不如再繞一圈才回去,反正全身都濕了。」

「好呀。」我說。然後把摩托車掉頭從公館駛向環河公路。回到木柵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天亮。來不及等他洗完澡,我已經在天台吃了一塊老婆餅,喝了半杯威士忌。在元朗住了那麼多年,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恆香老婆餅,不過人在異鄉又是另一回事。那一天,整個台灣島上唯一一個清楚我身世的人,便穿着一條間條孖煙囪光脫脫的走上天台,扭開了威士忌直接灌進口裏。

「台灣威士忌?」「噶瑪蘭,窮人恩物。」喝了點酒,我們亂七八糟談起很多事情,說起大學裏的老教授喜歡上課時偷摸女學生的手背,說起王家衛的《一代宗師》,然後我從他手裏接過菸,忽然想起自己很少會叫他的名字。

「阿亮,如果你是個女的,我想我會挺喜歡你,或者會因為你回去香港。」「所以你不打算回香港了嗎?」阿亮喝着威士忌,答道:「我是男的,其實你也可以喜歡我呀。」我用威士忌杯敲敲他的頭。阿亮問:「那還有好好在寫小說嗎?」我說:「好像好不了,我在這裏每天都在虛度日子。」雨夜過後,早上驀然天清氣朗。那麼好的天氣不應該浪費去睡覺,他穿了我在衣櫃裏最喜歡的那件POLO衫,突然嚷着要一起騎車去台中買太陽餅。

兩個禮拜後,證實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有發生過,因為嚴重超速,我在羅斯福路某段被監視器拍到,交通部寄來一張違規罰單,還付了張人贓並獲的照片。照片裏,我們兩人騎着摩托車在雨夜飛馳,他一隻手搭着我肩膊,另一隻手不知為何舉起來,好像在對着監視器比中指。那年,阿亮一直在台北待到四月,還借走了我的電腦,沒日沒夜寫了不少東西。有他的日子,我確實沒那麼寂寞了。這張夾在違規罰單上的照片,我一直保存下來,是我們絕無僅有背影重疊起來的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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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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